何大福是在风雪交加的早晨去上任的。
1983年,金东县不仅夏季遭遇了有记载以来最大的一次洪水灾难,而且年底也遭遇了历史上罕见的一场暴雪。从西伯利亚生成的强冷空气在越过秦岭—横断山脉之后长驱南下、势不可挡。与此同时,在南太平洋上生成的暖湿气流由于受到高气压驱使也滚滚北上。于是冷暖两股势力在中国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展开了一场大决战。在这不断地交锋又不断地僵持之下,狂风裹着鹅毛般的雪花密密麻麻呼啸而下,时而紧、时而松,时而缓、时而急,这一下就是五天五夜。金东县这个江南小县转眼间就变成一片茫茫的雪国了。
何大福今年38岁,年富力强。他中等身材,眯眯眼,大大的耳朵,一脸福相。11月26日这天,何大福在县工业局钱局长的陪送下,前往金箔厂报到,开始了他这一生中算是地狱天堂般悲喜交集的旅程。
风大雪大,路真不好走。从化工厂宿舍区走到化工厂门口的定河桥上马路,平时只要五分钟,可今天他却足足走了十五分钟,后背也微微出了汗。定河桥因脚下的秦淮河而闻名。百里秦淮河南出邻县的东庐山,奔流到此,因河道又宽又直,水流顿时平定了不少,安安静静地流入金陵市纳入城里十里秦淮奔向长江。定河桥因此而得名,同时它又是连接金东县和金陵市的交通主干道,平时车水马龙、行人如织,而现在却因大雪封路,桥上连一个车轱辘印都没有。
天阴沉着脸,一团团烟灰色的残云逃兵似的从头顶上慌忙地掠过。大地白茫茫一片,远处东山和竹山犹如两个白色的蒙古包,脚下流淌的秦淮河也被冰雪封住了喧闹声,四野静谧而清冷。
站在定河桥上,回头望望那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何大福不禁停住了脚步。
记不清这是多少次走过这座桥了。自打1964年金东化工厂创办差不多20年了吧,从当年一个刚进厂的小徒工到后来一直干到金东县第一大厂的党组成员,政工科长、行政科长;从当年的步行到后来爬拖拉机、坐卡车、坐汽车、坐小轿车。他清楚地记得每一次过桥去县委开会、办事、拿奖、听报告,当时自己的心情是多么兴奋、多么自豪,多么充满期待。可以说这座桥记载了他在金东化工厂所有的成长和荣誉,所有的青春和热血啊!因为那时候,无论走到哪里,化工厂都是他的家;无论他干什么,化工厂都是他坚强的后盾。可如今呢?盼星星、盼月亮,就在他即将到达这个荣誉的顶峰时却盼来了县里的一纸调令,非要把他调到一个不知名的小金箔厂去当书记。“20年,20年的努力啊……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当年,他曾被金东县推荐到市里报社当“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的工农兵通讯员,由于工作积极,表现较好,很快正式成了一个报道组的副组长,报社多次提出要抽调他,可为了金东化工厂一个入党的许诺,他竟不顾报社领导的好言相劝,毅然决然地回了厂;当年,当他的文笔在金东县声名鹊起,县委办、政府办、公检法、总工会……多少好单位的领导想调他、挖他的时候,他一句“死也要死在化工厂”硬是把人家的好心给顶了回去。可现在呢?踏过这座桥就再也回不去啦!”他回过头来望着身后金东化工厂那在白雪中更显突兀的一排排红黑色的厂房,两行清泪汩汩而下,“文凭,什么文凭?朱洪武要饭花子出身最后怎么能当上皇帝?刘伯温一肚子学问怎么只能当当宰相顾问?一会儿讲出身,一会儿讲文凭。一会儿讲“根正苗红”,一会儿又讲“知识化”,我们的国家啊!你为什么非要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呢?没文凭就没水平吗?有文凭就一定干成事吗?”他的拳头越捏越紧,一股热血刷地冲了上来,“20年,再过20年我一定会再回来的”他在心底大声地呐喊。
一阵冷风吹过,何大福突然象一觉醒来:唉!走就走吧,好男儿志在四方!既然化工厂不需要我了,既然组织已决定我调离了,还有什么二话可讲呢?走就走吧,现在就出发!于是,他腰板一挺,头一昂,学着样板戏《打虎上山》杨子荣的架势,默哼道:“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何大福还没去过金箔厂刚搬迁到县城的新厂址。实际上,金箔厂离金东化工厂只有五里路。不过,今天,这五里路,何大福却足足走了2个多小时。当他一步一坑穿过整个东城镇来到县城最东边的金陵金箔厂时,已经是九点半钟,而他也已经大汗淋漓了。可当站在厂门口等他的钱局长指着一个小山坡的地方告诉他,这就是金陵金箔厂时,何大福后背上冒出的汗珠霎那间冻成了冰水,一直冰到心里。“这……就是金箔厂吗?”
这个金箔厂新厂址,坐落在一个小山岗上,竟有一座座覆盖了白雪的破烂坟堆像围棋盘中的白色棋子杂乱地散落一地。不远处,金东火葬场那高高的烟囱一半白一半黑在白皑皑的世界里更显得悚目惊心,恐怖渗人。原来,这金箔厂的新厂址就是本地埋葬死人的墓地,而不远处就是金东县殡仪馆,老百姓叫火葬场。“为什么我总是要与死人堆打交道呢?”何大福不禁自言自语着。20年前,他是从安徽老家死人堆里爬出来的;1964年建设化工厂时,化工厂那地址也是一片坟堆;如今到了金箔厂,还是一大片坟堆!事隔好多年,何大福事业大展鸿图,他常常乐呵呵对人说:坟堆有什么不好?坟堆风水好,下面埋的全是死人,下面鬼才与上面人才共同扶持我创业、建业!
顺着山岗子往上看,只见两座像墓碑一样的石柱子搭成个门框,石门的里面有二、三排平房,没有高大的院墙,没有耸立的烟囱,没有错落的管道,没有水泥路,只有土泥路。“果然是金东县最差、最烂的一个单位,臭名远扬、名不虚传啊!”一股凉气从心底嗖嗖地往上直窜。从1962年参加工作以来,何大福也跑过不少企业,见过不少世面,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将眼前的景象与一个工厂的概念联系起来。“这就是我要来的新单位吗?这就是我要实现理想和抱负的单位吗?”县里领导通知他到金箔厂时,告诉他金箔厂如何不错,是中华魄宝、民族骄傲,到金箔厂干,等于上金山。可是,望着眼前的一切,何大福的心冷了,浑身也彻骨的寒冷。
山岗子上出现了几个人,为首的一个中等身材戴着灰布帽子的汉子正指挥着其余几个年轻人拿锹铲雪。“嚓、嚓”,铁锹与石子碰擦的声音划破了宁静。何大福深深地叹了口气,拔出腿径直走上去。
坡顶上的人们也看到了他和钱局长,纷纷停下来好奇地朝他们望。为首的戴灰色帽子停下手中的锹,盯着他上下打量着。突然他把手中的锹向旁边的雪地里一插,整了整帽子,大步地朝他们跨过来。“哎哟,钱局长,何书记,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何大福这才认出来,灰帽子正是金陵金箔厂新任命的厂长刘恒。“不早不早喽,刘厂长,你不也带人出来铲雪了嘛!”。刘恒摘下手中的帽子朝腿上习惯地拍了拍,又抓在手上搓来搓去,“何书记,你家住在化工厂,离这有五里多吧!这么大的雪,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报到了,你瞧,我才带人把里面铲出一条路来,这大门口还没铲呢,你都到了,我这是失迎呀!”
双方寒喧还没结束,钱局长就冲着刘恒厂长:“告诉你们通知中层以上干部,都通知了吧?马上集中起来,与新书记见面!”刘厂长连忙笑着说:“大家都知道了,今天新书记来”。然后他转向厂长办主任:“唐主任,通知大家马上到会议室集中。”“好的!厂办主任唐海大声应诺。不一会,金箔厂各位中层以上干部就三三两两进了会议室。
说在会议室,实际上就是在临时建盖的一个大车间里,用纤维板隔了一块,放两张桌子,摆了一些木椅子,简陋得跟农村大队部似的。“同志们!今天跟大家来宣布工交党委决定:任命何大福同志为金陵金箔厂党支部书记,刘恒同志为金陵金箔厂厂长。刘恒同志是金箔厂建厂元老,任副厂长已经有好几年了,大家比我熟,我就不多介绍了。何大福是新来的,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何大福同志是我们县最大的化工厂党组成员,当过十多年政工干部,来之前是化工厂劳动服务公司经理。他人很好,党性强,根正苗红,工作能力很强,这次本来县里是准备就在化工厂就地提拔的,可金箔厂更需要他。所以,县里考虑来考虑去,还是将他调到金箔厂来任一把手!希望各位要积极支持,紧密配合,共同努力,下定决心将金箔厂打个翻身仗!下面是不是请何大福给大家讲几句?大家鼓掌欢迎!”钱局长讲了开场白,讲了主题,并带着鼓了掌。
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何大福站起来,不急不慢地说:“我新来乍到,摸不着锅灶,还望各位多关照!我在这儿先表个态: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和大家一道,誓把金箔厂办好!不管各位欢迎不欢迎我来,反正我要告诉各位:别人来当领导,不一定给大家带来什么好处,我来当领导,不一定给大家带来什么坏处!我的讲话完了!”何大福开头几句话,有意无意,直说得李雄关、王志宏、曹庭几位脸上火辣辣的!
当何大福与金箔厂的中层干部“见面会”刚刚结束,人还没散,钱局长还没走,从门外进来一个人,走到保卫科长张荣生面前,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声。只见张荣生大声冲着何大福:“何书记!刚才有人举报,有一对青年男女,到现在还不上班,躲在帐子里面不出来,不知在鬼混什么,这象话吗?!你是共产党的书记,你还不赶快去抓一下,伤风败俗,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前任书记这方面事也抓吗?”何大福微笑着问。
“前任书记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可紧呢?他每天晚上吃过饭都坐在传达室,青年男女超过11点回厂,他都要登记查问,防止出事。”保卫科长说得理直气壮。
“那这一对青年男女是什么样人呢?他们是恋爱对象吗?”何大福又发问。
“听说是在谈恋爱!”张荣生狐疑地回答说。
何大福“噢”了一声。这一声“噢”,参会的人都在猜何书记是什么意思?他会讲出什么话来?何大福自己却进入了另一番思考。他想到,邓小平发出改革开放伟大号召已经五年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宣告结束阶级斗争为纲时代,进入“经济建设为中心”时代了,而我们内地的广大老百姓思想观念还改不过来,小青年谈恋爱也要书记去抓,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于是,何大福望着张荣生,又转了转眼神,望了望大家,然后大声说:“同志们!大家看过革命样板戏《沙家浜》‘转移一场’吗?”
“看过!”参会的几乎都经过文化大革命,哪个没看过?哪个敢不看过?
“那么,今天我们国家搞改革开放,也叫‘转移’。现在我们不再唱‘红灯记’了,改唱‘沙家浜’了,我们不能再念‘红灯记’的词,摆‘红灯记’的革命架势,迈‘红灯记’的步子了,全部要按‘沙家浜’的词、架势、步伐来演戏了。我讲的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我们国家搞改革开放,已经从多个方面进行重大‘转移’了,这就是:要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要从反对崇洋媚外转移到搞改革开放了;要从计划经济转移到市场经济了。今后,我们国家将会发生重大和根本的转变。因此,我们今后在对待人的问题上,许多老的观念都要彻底改过来。今天我要告诉你,保卫科长,今后遇到青年男女的事,不仅我不管,你也不能管,你要管,我就撤你职!县里调我来,难道是要我来抓青年男女谈恋爱的吗?县里调我来,是要我带领大家打金箔厂翻身仗的!再说,我真的要去查,将他们帐子一掀,他们在里面老老实实,什么也没动,我怎么查处呢?”何大福一席话,说得那几个人一愣一愣的!钱局长在一旁心中暗喜:金箔人有希望了!张荣生却冲着李雄关瞪了瞪眼睛,什么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