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那年,我正好20岁,因为“根正苗红”,当然成为文化大革命的“积极分子造反派”。那些日子里,只觉得每天热闹闹的,游行、戴高帽子、写大字报,个个浑身是劲。我们化肥厂共有200余名职工, 一下子分两派,厂里科长以上的十几名干部,全部都有了“问题”。六六年的九月三日这一天,当时的党委成员、人事科长陈义洪平时“出人头地”太烦嫌,被厂里“造反派”们制作一个又大又高的帽子,戴在头上,胸前还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了“坚决打倒反革命分子陈义洪”,用红叉一画,走在最前头。跟在后面几个戴小高帽子的是林正常、窦厚立、李林美等厂里原来的积极分子。一百多人跟在后面不断呼号,往县城东山镇游行,直奔当时县委,要求当时的县委书记 华子泉表态坚决撤陈义洪的职。从此,化肥厂造反派打响了全县造反的第一炮,红极一时,在当地折腾了好多年。
在那个年代,当时的厂长陈兴绵真是受足了苦,他身高1.78米,气度非风,64年我刚进化肥厂当工人时,他到车间视察,威风凛凛、一身正气,就象战斗电影中的那些大将军,全厂每个员工在他手下干工作都觉得是幸福、是光彩,没想到文化大革命一到,他一下子成了本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过后竟成了“死不改悔”。原来是“指挥员”的现在也当“战斗员”, 到全厂最苦的造气车间拖板车、运煤。那时他已四十多岁,每天拖几十板车的煤,确实令他够受的,这项工种,企业都是在外面请苦工干的,现在轮上他了,叫“劳动改造世界观”。我不知道他当时怎么干得动的,怎么熬过来的,这还不算,最令我难忘的一次,是他上台挨批斗的那天,他开始挂了块大牌子接受造反派的“革命大批判”。谁知会场气氛越批越激烈,最后呼叫的人高喊着让陈庆绵跪下来低头认罪。陈庆绵连忙跪下来,还没跪稳,只见当时的造反派一名骨干跑到他的背后,用穿着厚底的皮鞋往陈庆绵背后的腰部猛地踢了一脚,陈庆绵当场“啊唷”一声趴了下去。过后陈又慢慢地爬起来重跪在地上,那个造反派接着又是一脚。连续两脚,我见了,好象不是在踢陈庆绵,而是在踢我,我不忍心看,把头低了下去。
从那天以后,我对毛泽东主席关于“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发生了动摇,开始怀疑,并消极参与。因此,对那些被批斗的、被关押的、被撤职查办的基本都给予同情,给予暗中帮助,记得在斗争最紧张的那几天,陈庆绵被关在临时腾出来的房间里,每天由专人送饭,全是最糟糕的饭菜,我是“造反派”轮流看管人员,经常乘人不注意的时候,将自己吃的排骨、红烧肉之类的菜从窗子里递过去,他又怀疑又感动。我的这个异常表现,很快被造反派头头发现,他们认为我不够坚定,逐步从“积极分子”贬到一般“革命群众”,不久,又把我划到“保皇派”一类,再不久,我便“更弦易张”,参加了另一个“从头越”的群众组织。从此,化肥厂“造反派”与“保守派”形成了激烈的“你死我活”斗争。双方经常自相残斗,老厂长陈庆锦这才免受更多摧残,有机会在旁边“坐山观虎斗”了。
但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陈庆绵作为被打倒成走资派,是要殊连九族的,陈的爱人在另一工厂干人事科长,也受到殊连,变成走资派家属,不仅化肥厂的员工没有人敢与她联系,就连她本单位职工也不敢噜嗦。有一天,我骑车上县城,正见陈的爱人在单位下班回来,一个人走在街旁,孤苦伶仃的。我连忙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跑到她的面前,喊了一声:“孙师傅!”陈庆绵的爱人叫孙华丽,那时候兴叫“师傅”。在这特殊的危险时候,有人敢在大街上称她“师傅”,她对我望了半天,上下直打量,因为我与她没有接触,我认得她,她不认识我。
“我是化肥厂的小江。”我向她自我介绍。
“……”她两眼大股大股的泪水直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记得文化大革命后出过不少重要书籍,其中有的谈到某人在最困难时期保了哪个有功,后来被重用等等,最大的保到邓小平,这种说法也得到了应证。说句老实话,当初我保陈庆绵与他老婆的时候,中是出于一般员工的一点良心,也是出于对自己敬慕的老厂长一点同情之意,根本没有想到过后陈庆绵还有“解放”的这一天,但是,我小时候听大人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到,时候未到”这句话,过后真的得到应证。一九七一年陈庆绵获得解放,又重新恢复当厂长,然后又兼任党委书记,七五年又荣升县委副书记、副县长。他将我当成“红人”,委以重用。一次,有个李××干部跑到陈庆绵家告我的恶状,他老婆打破“不干政”的常规,插话道:“小江不是那种人,文化大革命中你老陈倒霉成那个样子,什么人都不敢理我,小江在街上看到我,还过来请教我……”。陈庆绵爱人七九年得了癌症,临死前我去看她,她又说:“小江真是人好人,文化
大革命老陈倒霉那样,只有你敢理我!”……尽管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但在我的心灵深处一直在琢磨着好多问题:文化大革命中我只有20岁,难道那时我会“老谋深算”,预示陈庆绵先倒后起,将来用得着他?难道我当时保陈庆绵与他老婆的时候,会想到陈庆绵过后还会有“解放”的一天?假如他当时真的永远不得“翻身”呢?难道那时只有20岁的我,用得着要从人家身上得到什么吗?想来想去,难以自圆其说。最后,我经常在心目中默念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用这句话来暂停我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