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4月7日下午2时多钟,何大福午睡刚起来,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正在与基建办主任鲍英讨论工业园两幢新厂房的图纸。突然,他感到左胸胀闷,痛苦至极。以前他也曾经常遇到这种情况,那时只要多喝几口水,或用热手掌在胸口捂一捂,胀闷就会有所缓解。然而今天,他却怎么喝水怎么捂也不见效。于是,他又站起来走动着,也不见效,而且越来越重。不到一刻钟,何大福已胸闷得喘不过气来,额头上豆大的汗水往下直滚。鲍英见状,感觉不对劲,赶紧叫来医务室主任医生苏德云,听听心脏:100多次/分钟,还好,一量血压,惊了:收缩压110MM,舒展压190MM!
立即送往金东县人民医院!一惊一乍加上一颠一晃,到医院急诊室再量血压,收缩压130MM,舒展压最高为270MM,已到顶了!
县人民医院立即将何大福转到病危急救室进行抢救。
“挂水,先降压!最大剂量!”主任医生徐利民命令护士长。
“何厂长两个儿子呢?快叫过来!”徐主任转身轻声对护送他来医院的苏德云和其他人说。
徐利民用右手在何大福眼前摆了又摆,四五个来回:“你看到我的手吗?”
“看到。”何大福轻声答。
“你头痛吗?”徐利民问。
“还好,头不怎么痛,就是胸闷得受不了。”何大福说。他躺在急救床上,右膀伸着,在手背上吊着点滴。
“主要是高血压急性发作,正在采取措施,你放心。”徐利民安慰何大福。
经过两个小时的“抢救”,何大福的血压慢慢开始往下降,胸闷状况终于得到缓解,所有人都虚惊一场。
医院方也搞不清何大福的奇迹是怎么发生的。象何大福这样血压计都量不到底的高血压,在一般人身上,不是脑溢血就是脑中风,而何大福竟然闯过了这道险关,真是命大福大。
第二天,何大福就转移到了普通病房住了下来,进行全方位的检查观察。何大福见血压降下来了,胸闷状况好转了,立即闹着不肯住院。医生问他想干嘛?
“老毛病了,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冠心病、肾结石、胆结石、脂肪肝七种病,我晓得,全厂都晓得,你们医生更晓得,都是暂时死不了的毛病,住它干嘛呢?!”何大福坚决不想住。
“这回坚决不行,血压这么高,究竟什么原因,必须搞清楚。”徐利民严肃得象检察官。院长也来了,告诉何大福,必须住院观察检查。
何大福住院抢救了!
尽管医院反复告诫厂里干部和亲属不要来什么人探望,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一天时间,病房就摆满了十几盆花蓝、十几筐水果和营养品,一小间单身病房被挤得满满的,接着就是连续几天,每天都是“座无虚席”,前来探望的各车间、单位代表和与何大福沾亲带故的人一批接一批,每一批人都是在护士长的反复摧促下才跚跚离开。
何大福躺在病床上,半眯着双眼,没有多说话,任由他的老婆周素琴应酬。最多的时候,他睁开眼,对人笑笑,吐着:“谢谢!谢谢!”
何大福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暇想。他这一生就有一个习惯:遇到什么事他都喜欢独立思考,任意随想。这回儿,他躺在病床上,仍然思潮澎湃。老实说,这会儿他还没有想到死,他认为闫王爷现在还没有要他去的意思。他只是想,躺在病床上的他,这样一个人被鲜花簇拥,受人尊敬、受人爱怜、受人恭维。假如自己仍是个孤独无助的孤儿,或者是一个穷愁潦倒的老头,生这个病了,不知会不会这样鲜花簇拥,受人敬爱、受人百般呵护?他看到这么多人来看他,他很荣耀,很欣慰,也非常感激。但他又想到当初他妈妈、妹妹饿得那么惨样,为什么没有人来看她们?当然,他并没有责怪看望他送花送礼品的人,但他想到了人间的世故、人情的冷暖,要是当时有一点慰问品,他的妈妈和妹妹就不会死!他想到送来的这么多营养食品,这要够吃多少天啊?现在吃不了又怎么办?……
晚上寂静了。只有他的老婆一个人在轻手轻脚地忙这忙那。这会儿老婆却装着若无其事在照料服侍着他,像他家保姆似的,突然,他又想到了这一生,老婆不就是保姆?!每当需要人照应的时候,老婆都是任劳任怨、默默无声伴随在自己身边,老婆又胜似保姆。
转眼之间,何大福与老婆周素琴已经结婚三十多年了。在何大福的记忆中,老婆嫁给他,好像没有享过福。她找何大福好像不是来“共患难,共享福”的,她的任务只是来“共患难”的。当年她青春妙龄,追遂者也不少,可她非要左挑右选,找一个令她一生都胆战心惊的何大福。记得1974年元旦,她将与何大福成婚。临结婚的前两天,他突然心脏发病了住进了医院。结婚正日,一个在新房、一个在病房。何大福说:“我心脏不好,你不要和我结婚了吧!”周素琴说:“你瞎说什么?我虽然生在新时代,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思想还是牢固的。你刚刚生点病,我怎么能说不结婚呢?”结婚后,何大福是个事业狂,厂里人都说他叫“不顾家”。两个小孩和家务全部落在她一人身上,何大福什么事都不管,而且还编了一些令老婆哭笑不得的顺口溜:“不管老婆气不气,从来不扫地;不管老婆累不累,睡觉起来从来不叠被;不管老婆喊不喊,吃过饭从来不洗碗;不管老婆叫不叫,不到夜里十二点不睡觉!”更令老婆提心吊胆的是何大福在金箔厂经常“闯祸”,公安局、检察院、纪委查来查去,每次都说他马上要去做牢。虽然最终他并没有真的做牢,但她的精神创伤已疲惫不堪。
何大福看过很多书,见到过一个国家的总统要人要出席群众场合,最紧张最忙碌的不是那个总统要人,而是背后的保安系统。何大福也看过许多精彩惊险的杂技节目,知道最紧张最提心吊胆的不是那位演员,而是那些幕后的后场人员。
几十年的切身体会,何大福感到,他的老婆,真正是那些保安人员,是那些后场的人员!
自从企业改制这民营,何大福一下子拥有了25%的企业股权,他也没有认真算过,自己现在到底有多少资产。反正这辈子他和老婆是吃不完、喝不完、用不完了,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子们也吃不完、喝不完、用不完了。在许多人眼里,何大福成了金东县最富有的阶层人士之一了!似乎可以不必像许多还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的人们那么苦斗了!
可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了一辈子的何大福如今又在进行新的斗争!这个斗争他从来没有思想准备。然而现在却找上门来主动与他斗了!他不迎战不行!他想躲避躲不了!
这个斗争,就是与病魔作斗争。
今天,当他站在这金山顶峰,遍地的黄金那么金光灿灿,他却无心思去拣、去搬、去拿这些金砖金瓦金块金条,他要用双手蘸着自己的泪水去擦洗自己那遍体鳞伤的疤痕!
二十五年的“浴血奋斗”,他早已积劳成疾,加上人进入老年,身体真的差得多了,经常出现这病那病,他身上共惹出了七种疾病。按照医生的说法,他拿出一种病来,都可以长期住院休养。他曾经听上辈人说,世间什么事情都是对等的,苦与甜也是对等的。小时候他苦得伤心,什么都没有得吃,差点饿死,下半辈子偏巧碰上了中国改革开放,他想不到又甜得过了头。经常吃吃喝喝,大鱼大肉不算,差不多天底下什么能吃的他都尝过了。加上当了个不大不小的,但还算是个“一把手”的“干部”,动嘴多,动手少,体育活动几乎等于零,这就出现了现在普遍流行的“三高一低”干部:即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和性功能低,而何大福又比一般人多了几高。
面对他的这种体质状况,多少“患难”战友,多少亲朋好友,都曾经反复规劝他:“家有千间房,只能睡一张床,老婆在只能睡半张床;家有资产万贯,一天只能三顿饭,最多加个夜餐,不要再奔忙了,身体第一,钱财再多,没有健康等于零!”更有甚者,还用社会上流行的顺口溜告诫何大福:“六十岁,官大官小一个样;七十岁,钱多钱少一个样;八十岁,男的女的一个样;九十岁,死的活的一个样。想开点,别再这样辛苦了,到头来,都是一个样!”何大福听不下去,他们不了解何大福的心,更不了解何大福的未了情!他常常动情地叫喊着:“你们只知道要我多休息,可我面对这攀登金山的脚步,能停得下来吗?!”
然而,这回躺在这病床上,他知道自己真的老了!人类不可抗拒的生死规律,已经稍稍的要轮到他了!
他开始触景生情。望望那一包又一包的“病号”慰问品,何大福突然产生了兴趣。
“那个像手提箱包的礼品是什么东西?”何大福躺睡在病床上,用手指着一件装潢讲究、富丽堂皇的礼品盒笑着问老婆。这几天住院,老婆便跟单位请了假,日夜服侍何大福。
“富利来美国洋参丸。”老婆将礼品拎在手上看了看商标说。
“打开看看。”于是,老婆撕掉外面一层薄薄的塑料膜,打开印刷包装精巧的铜版纸加衬的外盒,抽出一只泡沫塑料挤压成型的托底盒,里面一共出现六包小包装盒,再从里面取出一包,又一层层撕掉塑料膜,打开纸盒,从里面抽出一片铝箔压模成型的“洋参丸”,共计有十粒。看到那粒一头红,一头白的“洋参丸”,何大福搞不清楚它到底是啥玩艺儿,值多少钱。
“我能吃吗?”
“我看你最好不要吃。”老婆现在对何大福饮食开始控制,“洋参丸是补品,力太强,你这么高的血压,可能受不了。我奶奶就是高压高,吃参进补过多造成脑溢血而死的。”
“那么,那一盒我能不能吃?”何大福又指着另一盒同样包装考究的“小提箱”问老婆。
“冰糖燕窝乌鸡精。”老婆说:“大补品,也不能吃,医生说你不是缺补的问题,而是补过了。”老婆此刻变成良医了。
“雀巢咖啡,喝喝没问题吧?”何大福用眼睛望了望放在地上好几盒进口的雀巢咖啡礼品问老婆。这几年国内改革开放,喝咖啡也流行起来了。
“也不好,喝咖啡会使人太兴奋,高血压人不能太兴奋,另外,喝咖啡要加牛奶和糖,你血糖高,所以最好不要喝咖啡。”
“照你这么说,我这不能吃,那不能喝,那我能吃什么呢?喝什么呢?”
“素菜能吃。医生说你要多吃素。”
“那我不成了和尚啦?”何大福真是扫兴极了。心想:“莫非上帝缔造人的时候,事先造化就安排好了的。刚生下来时,什么都不能吃,只能喝点奶水,慢慢地什么都能吃,让你吃够了,喝够了,再慢慢地什么都不能吃,最后喝点奶水,然后,进入原来的世界。大概我的生命进入回归后期了。”
“水果呢?这些水果我能不能吃?”看看病房里一大堆各种水果:苹果、香蕉、橘子、猕猴桃、柑、哈密瓜、葡萄、梨、香瓜、西瓜,何大福有意无意,找了一个话题,问老婆,怕引起她的难过。
“水果中高糖分的也不能吃。只有糖分少的瓜果可以少吃一点。听说南瓜是个好东西,里面含有多种维生素,还有什么精氨酸、天门冬氨酸、胡萝卜素等,多吃对你有好处,能治高血压糖尿病。”老婆现在像医生一样,懂的东西越来越多。
“南瓜?我只能吃南瓜?”望着满病房“营养精品”、“健身极品”,原来都不是何大福所需要的,唯独没有何大福现在需要但又有点讨厌的南瓜,他长叹一声。何大福小时候,家中穷没有什么好东西吃,只有地里长的蔬菜一年四季不脱。那时他家屋前屋后、地里、埂上、坡上,生在地上的,爬在墙上的,挂在树上的,牵在杆上的,全都是自种的南瓜、丝瓜、豇豆、扁豆什么的,真是应有尽有。那时,家里煮南瓜、蒸南瓜、煨南瓜、炒南瓜、烧南瓜、简直是南瓜世界,他都吃腻了。有时家里南瓜太多,人吃不了,只用来喂猪,何大福想不到,今后自己又离不开南瓜了,而眼下,南瓜呢?
“笃!笃!”正在何大福左思右想“南瓜”的时候,有人敲病房门。
老婆将门打开,只见许窝囊满头大汗立在门口,右手拎着一只塑料化纤口袋,鼓鼓囊囊、沉甸甸的。这许窝囊是何大福在金东化工厂的老同事,由于当年曾经住过同宿舍好几年,双方一直有来往,而且交情颇深。看到许窝囊手中的化纤口袋,他猛然想起这几年对这种塑料袋好像久违了。如今高档礼品袋流行,这化纤口袋几乎绝迹了,在农村还能经常见着。
“何厂长,听说你生病住院了,我来看看你,不知带点什么东西好,估计你什么都有了,想来想去还是带点家乡土特产好。我昨天回到乡下,一眼就看到我妈种的这只大南瓜,长得绿黄绿黄的,我就给他搬来了,不嫌我土气吧?”许窝囊边说边打开化纤塑料袋,从里面露出一只有十岁小孩胸段大的南瓜,重量有十来斤。
“哪里话,老同事几十年,来看我,什么不带最好。不过你今天带来的南瓜,真是雪中送炭啊!刚才我们还议论现在我能吃的水果中,只有南瓜了!”何大福连忙抢着说。
“那好!我包了!我家种的南瓜,现在只要里面瓜子,肉和瓤不吃都扔了。今后你要吃,我保证供应。”许窝囊憨厚直笑,还是老样子。
“那太谢谢你了!”何大福也大笑起来。何大福老婆想不到“说曹操,曹操到。”她也笑得合不拢嘴。
“你们笑什么?”护士长领着医生进来查房,见我们笑声直响,带着好奇、带着凑热闹口气望着他们,然后又望望那只硕大的南瓜,有点恍然大悟:“到医院看病人送南瓜,少有!稀奇!”
护士长与何大福是老朋友,熟悉得很,彼此说话也从来不拘束,因为何大福经常住院。
“怎么样?你看这南瓜好吗?”
“南瓜好是好,只是送到医院病房来,有点太土气。”护士长直话直说。
望着这满房鲜瓜、水果、营养极品,再看看这躺在地上的南瓜,何大福也感到是有点土气,不相称。仿佛是在天安门广场中间搭建的一幢草屋;是在服装模特中安排的一名侏儒;是在珠光宝气的货架上放上的一块砖头。这许窝囊也是,即使南瓜本身不算差,也该打扮一下呀,怎么只用这化纤袋?你看这屋里的水果,打扮得多像样:藤条编织的花蓝,装满各种贴有不干胶标签的水果后,再用高级塑料膜包装,再用彩绸一系,拎起来送人多漂亮?
医生和许窝囊走后,何大福夫妻俩开始烦起来:“这么多营养食品怎么处理?也不能吃,老婆小孩也吃不了,要它干什么?拿回去委托别人卖吧,何大福这号人也没做过,也不好意思做,也用不着,也不应该做。”夫妻俩议来议去决定:“这几天医生护士对他们很关照,全部送给他们作为答谢吧。”
第二天出院,何大福好说歹说,熟悉的护士、医生才勉强同意各人收一份“小谢礼”。有人要了一束花,有人要了一筐水果,只有护士长一直不肯表明选哪样“礼品”,逼了她半天,她才吞吞吐吐说出来:“你真要我表态,我只好说了,那就将这只南瓜给我吧,反正你朋友家中多,回去后再跟他要一只吧!”
原来何大福以为她应当要点“高级营养品”,想不到她竟选中了“土里土气”的南瓜!
“你不是说南瓜‘土里土气’的吗?怎么看上南瓜的呢?”何大福问护士长。
“说归说,还是‘土’的东西实用实惠!”护士长笑着答。
“还是土的东西实用实惠!”何大福听到护士长的这一句话,突然心一酸,眼水情不自禁流了出来。他的眼睛开始模糊,金山银山他看不到,现在看到的只是一只只绿黄绿黄的“南瓜”!
出院那天,何大福老婆与驾驶员来回搬了几趟,尽是那些“精品”、“极品”,而这些又是何大福不能吃的,护士长和其他医生护士也不肯要的精贵东西!何大福对老婆说:“等到哪家有事,你再转送别人吧!我们两都是老弱病残的人了,吃不得这些‘精贵’的东西了!”
2006年5月28日,何大福六十岁生日,市企业家协会给他送来一盆鲜花。老婆和两个儿子,以及厂里一班干部为他举办了一场声势很大的“生日宴”,共计有四十多桌。他的师傅和他的徒弟都分别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也送了很多礼物,这是何大福一生中最显赫的“私家”活动!他没想到一生中会有这么显赫的荣耀,更没想到能活到今天!因为,他的父亲没活到六十岁,叔叔没活到六十岁,爷爷也没活到六十岁。
晚上回到家里,何大福钻进书房,摊开笔墨,信手写了一幅自赋诗书法:“终于活了六十年,一束鲜花在眼前。仰天长叹一声叹,可曾记得小玉泉?”(小玉泉是何大福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