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东县最偏的地方,有三个乡,一个叫标营,一个叫花圃,一个叫清江,当地老百姓流传:标营无兵、花圃无花、清江无水。三个乡都是金东最穷的乡,GDP排名都是倒数一、二、三。八十年代末期,市委批示金东县委,必须加快这三个乡的经济发展步伐,尽快扭转这三个乡的穷困面貌。
一天,县委书记朱有才、县长万庆彪带着一班要员前往这三个乡调研,搞“现场办公”。
会上,花圃乡党委书记徐昌华提出:“花圃跟龙泉靠得近,也是中国的金箔故乡。过去历史上曾经家家户户吃金箔饭。现在,剩余劳力太多无处就业,经济落后基础薄弱,只有打金箔这碗饭可以吃,听说金陵金箔厂现在任务做不完,工人们都加班加点,希望县里领导出面,请金陵金箔厂帮助我们花圃办一个金箔厂,扶持我们一把。”
县委书记朱有才当场表态:“这件事我看行。县办企业扶持乡镇企业现在是国家号召,花圃又是我国的金箔故乡,可以一举多得。好!我们回去做做工作,负责出一个文件,由金陵金箔厂帮你们办一个金箔厂。”
县委书记的明确表态,乐得花圃党政领导兴奋不已。当天中午的宴会,是花圃有史以来最好的一次,连濒临绝迹的鲥鱼都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条。酒足饭饱以后,在送别的当儿,花圃乡党政领导再三恳求县委领导,帮助办厂的事务必不能忘掉。县委书记朱有才胸有成竹,不断拍胸脯:“请你们放心!不要再说了!”
书记、县长回到县委以后,立即派人落实这件事。县委办公室主任刘道宏、政府办公室主任潘家宣、计经委主任黄亦山、工业局长钱仁德共同来到金箔厂,找到何大福,说明了情况,没想到却遭到何大福的一口拒绝。他说:“这怎么行呢?第一,帮助花圃办厂,这技术就会流失;第二,这质量很难有保证;第三,这效益就会分散。我身在金箔厂,在一国保一主,这件事不能玩。”
“可这是县委的决定,你是共产党员,能不服从县委的决定吗?”县委办主任刘道宏脸沉了下来。
“可我更是企业一厂之长,我要对这个厂负责,对全厂职工负责!”
“那你肯定对县委的决定不执行了?再说,这个厂是你私人的吗?”县委办主任严肃质问何大福。在中国这个国度里,什么人只要一听到是党委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能随便回一句嘴的,只要你说一个“不”字,轻则丢官撤职,重则倾家荡产。今天,这个“帽”子扣到了何大福头上。
“虽然这个厂不是我私人的,但是组织上交给我来管,我就有责任将他管好。正因为对县委负责,我才对帮花圃乡办金箔厂的指令不能执行。”何大福没有回旋余地。
四个人悻悻而回。
消息立即报告到朱有才书记这儿,他脸色骤变。听到这个消息,犹如中国的总书记在世界舞台上表完态回到国内国务院总理不执行一样;犹如中央发了话,省委不执行一样。这件事如果不执行,那他朱有才威风不扫地?脸往哪儿搁?他立即召开了书记碰头会,迅速对这件事作了决定:一、以县委、县政府发一个会议纪要,责令金箔厂负责帮花圃办一个金箔厂,由工交党委、计经委、工业局负责组织实施;二、金箔厂谁挡绊县委决定,就撤掉谁的职。
会议又一次责成县长万庆彪、副书记丁山光前去金箔厂做工作,宣布县委的决定。
回来的结果没有大的变化:书记刘恒没有意见,但表示要听何大福的。何大福还是没有同意,他们建议朱书记亲自找一下何大福,做一下工作。朱有才想想也是,可能是何大福认为自己看不起他,对这样重大问题只是派派别人做工作,可能也欠妥。于是,他带着县委办主任刘道宏,随即赶到金箔厂。
这边,何大福知道此事不可能立马结束,于是他送走了县长他们,立即召集车间主任以上干部会议,通报县委逼迫他帮助花圃乡办金箔厂一事。朱书记到时,他正在对干部进行统一思想口径的讲话,只听到何大福说:“现在,除了我们厂内部对改革、对办好企业还会出现一些片面认识,一些反对言行需我们开展面对面斗争外,有些看法、有些意见、有些阻力也会来自上面、来自社会上、来自我们的直接领导,这仍然需要我们开展面对面斗争。因此,我们厂各级干部都要有清醒的认识。我早就说过,对上级,我们应当要特别尊重,‘下级服从上级’,这是组织原则,丝毫不能马虎。上级到我们厂的哪怕一般工作人员,我们也要热情接待,不能怠慢。但是,对待上级的文件、上级的指示精神,我们也要站在改革新形势下进行正确的思考,站在企业根本利益立场上正确分析,许多方面我们都要结合企业的实际情况,认真消化,全面领会,决不能听到风就是雨。特别是上级不是正式决议性的决定,我们一方面虚心听,另一方面要独立思考,决不能乱了我们的阵脚,动摇了我们的信心。我们是经济实体,努力把企业办好,保证逐年提高经济效益,这就是从根本上服从和支持上级领导。因此,我们必须要有自己的主见,千万不能随波逐流,见风使舵,左右摇摆。我们这样做,上级领导肯定对我们不满意,肯定要批评指责我们,甚至要查处我们。但是,我们也不要怕,对于社会上的议论,我们已经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人家说我们好,我们也不能昏头昏脑,飘飘然;人家说我们坏,我们也不能气急败坏,自暴自弃,无所适从。只要是我们认准的目标和集体讨论正确的决议,我们都要坚持披荆斩棘,勇往直前,决不能怕社会上的闲言杂语,怕领导一时的批评指责。帮助花圃办金箔厂一事,我们既然已经顶了,就要坚决顶到底,任何人都不能松这个口”。何大福说着说着,办公室主任凑到他的耳朵跟前,小声说:“县委朱书记来了。”
本来,何大福想请朱书记到小接待室坐的,没想到朱书记直接走进了会场,他想借这个场合,“教训”一下何大福,他说:“就在这儿坐吧!”他示意何大福也坐下来。
“何厂长,我来还是想做做你们的工作,帮助花圃办一个金箔厂。县委都决定了,你们要支持和服从县委决定啊!否则,大家都不好办。”朱有才书记拉开了话题。
何大福又说了一遍自己的想法和难处,表示不能办。
“你们这样不听话,可不行啊!”朱有才的口气硬了起来。
何大福回答到:“不听话?这话不能这样说吧?你们上级领导因为管的摊子多,对每个单位表的态可能对也可能不对,特别是领导心情好与坏、喝酒与不喝酒、今天与明天、这任与那任、这个与那个,讲话都可能不一样。我们跟风跑,跟不上。实际上,搞改革就是听党的话,上级领导将一个摊子交给我们,我们千方百计将企业搞好了,就是听你们领导的话,这是最根本的听话,也是最整体的听话,你怎么能说我们不听话呢?”
“何大福,我告诉你,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组织,这是我们党铁的纪律,你这样不按规矩办事,这个厂长怎么当?”朱书记来火了。
“什么不按规矩办?我们不按照你们的红头文件办,就是‘不正规’?就是不按规矩办?金东这么大,中国这么大,改革开放情况这么复杂,你们的红头文件要么很笼统、很原则、很粗糙,要么有特定内容,都必须结合企业自己的实际情况,认真分析,不能照搬照套。那种机械照搬红头文件的人,没有不失败的,处处事事等红头文件的人,唯唯诺诺服从上级的人更是注定要吃亏的。我们遵循经济规律办事,实事求是办事,就是正规。”何大福不急不慢地回答。
“你!你们太不上路了!”朱有才气得手发抖、脸发青。
“什么不上路?过去我们几十年习惯的做法,一突破就‘不上路’了,那还要改革开放干什么?不管白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上路;哪条路能把事情办成和办好,就走哪条路,这就是上路。时间、环境、条件、内容都是千变万化的,病万变药亦万变,不能因循守旧。搞改革开放,就是要探索一条中国特色的新路。不能说我们帮花圃办厂就是上路,不同意帮助办厂就是不上路,这话也太过分了吧?”何大福也激动了,情绪昂扬。
会场上,朱有才与何大福这一场对峙,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劝解。许多人都为何大福捏了一把汗,知道何大福这次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了。何大福也豁出去了,准备这次被摘掉官帽。
“何大福!我告诉你们,这次帮助花圃办厂,你们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这就是我说的。”朱有才态度十分强硬,一时气氛紧张,到了剑拨弩张的地步。
“朱书记!我早就告诉过您了,我的乌纱帽是抓在手上干的,不是戴在头上干的,如果你们真的要办,那就请你将我这个厂长免掉后,找别人去干不好吗?何必为难我呢?”何大福头一昂,也犟到底了。
“那好!县委可以考虑你这个意见,你等着吧!”朱有才说完,站起身就离开了会场。
朱有才并没有直接回县委,而是直奔“金箔酒楼”。这是金箔厂自己利用一块空地建造的一座小型酒楼,一方面招待自己单位客人,一方面对外开放。昔日的金东县条件还很差,“金箔酒楼”那时在当地算首屈一指,因此,朱有才经常来这里接待客人,十分熟悉。
“你打电话叫刘恒过来一下。”朱有才一跨进“金箔酒楼”门,就对经理林萍吩咐道。
“好!我马上打电话,光叫刘书记一人来吗?不要叫何厂长一道来吗?”林萍经理应承着并追问了一句。
“不用!”朱有才脸色铁青。
一转身,林萍奔到另一个房间,向何大福打了一个电话,报告这边的紧急情况,并问怎么办?
“你叫刘恒书记照去,没有问题。”何大福态度明确。
不一会儿,刘恒来到了“金箔酒楼”302室,这是何大福和厂领导用来接待贵宾的包间。刚坐下来,朱有才书记便直接跟他谈话:“何大福肯定是不能再让他干了,如果下掉他,要你干,你肯干吗?”
“报告书记,感谢领导对我的信任,但是我干不了。”刘恒当场不考虑,直接回答。
“为什么?”朱有才书记问。
“第一,我年龄大了,又患有高血压;第二,金箔厂这个摊子不是过去了,现在这么大,名声又这么响,一般人能干得下来吗?不是马儿虎之的,我是干不下来;第三,何大福有嘴有手有脑子,不是一般能力,在我们厂干都是大材小用了。希望县委能理解他的心意,他也是为本县好。”刘恒口气软中带硬,实质上是拒不接受。
“那你看看,几名副厂长中,或者青年人中间还有哪个能干一把手?”朱有才下何大福好象铁了心。
“依我看一个都不行。几个副厂长、年轻人怎么能跟何厂长比?根本就不是一个等级的。我可以断定,你们只要下掉何大福,金箔厂马上就垮,不信你们试试看!”刘恒讲得玄乎起来。
听完刘恒一席话,朱有才站在那里愣了半天,终于他“唉”地一声泄了气,躺在沙发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金东县这块土地上,有一千七百多个中层以上的政府官员,他想下掉哪个,随时不费吹灰之力,但他万万没想到,今天他想下掉何大福,竟然难上加难,这难道就是改革吗?!
天色渐黑,朱有才在302室里五不是六不是,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当年扶上马的小厂长如今竟敢当面跟他叫板,他能舒服吗?他用手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想想,好好想想……”
林萍在楼下大厅里也是心神不宁。县太爷心情不好,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刘恒下来后跟她讲了一下白天的情况,她才恍然大悟。可是,在这个当儿,她能做点什么呢?
林萍是金箔厂的阿庆嫂,正是因为她人活络、嘴又甜,“笑、叫、应、到”、八面玲珑,所以何大福才选她做了“金箔酒楼”的总经理。转了两圈,林萍就有了主意,“再怎么说县太爷总是县太爷,把他哄好不仅对厂里,就是对何厂长也会有好处”。
主意一定,她就直奔302。
“哟,朱书记,您好啊!”林萍在楼梯口正好遇到朱有才,忙热情打招呼。
“嗯,是小林啊,你好!”
“这几天我们酒楼的几个美女还在念您呢,说朱书记官太大,人太好,肯定忙得没时间来了”,林萍笑着说。
“噢?噢……噢……”朱有才停住了脚步。
“来的早不如来得巧,朱书记,刚好今天我们请的广东厨师才来,弄了几道广东名菜,您见多识广,我今天就斗一回胆,耽误您个把小时,请您先给我们把关,提提意见,您看行吗?”
“这个,这个……”朱有才挠了挠头。说实话,他是真不想留下来,可面对这个八面玲珑的“阿庆嫂”,他又真抹不下面子来。再想想,这金箔酒楼的几位小美女还真有蛮长时间没见了。“吃就吃一顿吧!正好再侧面听听这何大福还有什么把柄!”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好吧!你这张巧嘴,死的都能说出活的,恭敬不如从命,就听你一回!”
来到大包间,热茶、热毛巾,林萍的热情让朱有才的心情好了很多。
“小林啊,安排什么菜?”朱有才话里有话。
“到位,全部都到位,都是您喜欢的”,林萍应着,不一会儿菜上来了。看着一桌子自己喜欢的口味,还有几道色香俱全的粤菜,朱有才的味口顿时上来了。席上五个陪同他来开会的工作人员,也趁机大块朵颐。
“朱书记,敬你一杯”,还没吃上几口菜,金箔酒楼的副经理刘亚玲端着一小杯白酒盈盈起座。这刘亚玲皮肤白皙、相貌甜美,长长的睫毛下一对杏仁眼脉脉含情,仿佛会说话,活象当时的红歌星“甜妹子”杨钰莹。“我先干为敬”,说罢,刘亚玲端起酒来一仰脖,“哧溜”一声下了肚,“朱书记,祝您春风得意马蹄疾,年年多岁岁似今朝”。一阵银铃似的祝语直把朱有才的骨头都喊酥了。
“好!好!”朱有才端起酒来想也没想就喝干了。
接下来,冯青、徐素芬两个金箔酒楼的美女干将也轮番上阵,“祝朱书记官运亨通、平步青云、步步高升……”一句比一句说得好,直把朱有才听得心花怒放,当然,酒也干了不少。
“朱书记,好事成双!”朱有才刚缓了缓劲,刘亚玲又端着酒杯笑盈盈站起来。
“还……还喝啊!我……我不行了。”望着“甜蜜蜜”的刘亚玲,朱有才酒不醉人人自醉。
“朱书记,男人不能讲不行,女人不能讲随便。更何况在我们金箔酒楼有三句话:为了金箔不得不喝;为了领导,喝死拉倒;为了金东,不喝不中。”刘亚玲一套又一套,直把朱有才讲得一愣一愣的,没办法,只好又陪着干了一杯。
“朱书记,我也敬你一杯”,金箔酒楼新来的副经理唐超也端起酒杯站起来。这唐超从上海大饭店实习才回来,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
“你不行,要喝你干一大杯!”旁边的陪客们嚷起来,唐超没办法,只得端起面前的三两大杯咬着牙、憋着气干了个底朝天。
“不错,小唐是块料子!”朱有才笑了笑,端起面前的小酒杯呡了呡唇又放下。
唐超知道朱书记已“意思过了”,只是心里实在太不平。等坐下来后,他偷偷问林萍,“林总,这男人也太不值钱了,刚才敬酒,她们几个女的喝一小口,朱书记喝一大口;我敬酒,喝了一大杯,朱书记才呡了呡唇,真是……”
林萍捂着嘴笑起来:“你忘啦,何厂长不早就说过吗,你政治上没有权力,经济上没有威力,性别上没有魅力,鬼跟你喝啊!”
唐超端着杯子想了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只好作罢。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尽管白天有许多不快,但这顿饭吃得开心、尽心、有档次、有面子,此时朱有才的心情已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