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福对党群口,全部实行“有组织无机构”的改革创举,在党委口子想不到竟意外过关了,可是在工会口子上却卡了壳。
1987年的下半年,金东县工业战线,有一名省劳动模范名额,工交党委经过认真研究协商,决定让何大福作为候选人。理由主要有两条:一是全县主要工业口子的领导有关人员几乎轮遍了,他们不是省劳模就是全国劳模,而金箔厂从来没有人当选过。意思是说,上饭厅吃饭排队这次也该轮到金箔厂了;二是何大福的业绩突出,自他上任以来,不仅将金箔厂这匹死马医活了过来,而且越长越强壮,工业产值、利润年年翻番,各项改革事业都走在前头,这次应该是非何大福莫属了。也还算好,何大福被推荐出来以后,一路过关,县、市劳模评选领导小组都通过了,省劳模评选领导小组也通过了,没想到最后就在一星期公示期间,工交党委工会主席明仁一个电话打到省里:“金箔厂的何大福我们有意见,他轻视工会,工会主席都不设,工会组织都不健全。根据劳模评比条件,这样的厂长是不能当选的。”
在中国这个特别的国度里,各级政府重视来信来访,往往超过一个单位正规报告。明仁这个电话,立即断送了何大福快到手的“省劳模”光荣称号。在最终公布的省劳模正式名单里,何大福的名字被抹去了。原来,政府颁发的各级劳模,都是由各级工会组织操办的。而各级工会组织,虽然不象国外那样独立运作,有相当大的权威,只是“党的一个部门”而已,但是她的组织体系却相当完善,机构也相当庞大。如今,工会方面一听说何大福连工会组织都看不起,我们还能评他为省劳模吗?
原先,省、市工会组织以为,下掉一个候选人不当省劳模还不是“小菜小碟”,你有什么胡子翘?哪知道,这金陵金箔厂干部职工从来也没获得过如此殊荣,大家对这件事重视程度不亚于“中状元”。开始,全厂职工听说他们的领头人何大福这次要当选省劳模了,群情激昂,全厂欢天喜地。大家认为,这不仅是对何大福走改革之路的充分肯定,也是对金箔厂广大职工的鞭策鼓舞。金箔工人文化普遍不高,高深素质谈不上,但朴素的情感一般人都比不上。日常生活中,谁要是看得起金箔工人,他们会为你两肋插刀。如果你看不起他们,他们会日你家老祖宗。因此,当金箔厂广大干部职工得知何大福省劳模因工会主席搞兼职化而被取消时,个个义愤填膺、火冒三丈。有人连夜制作了两米高、一米宽的三块同样大小的牌子,上面写着:“凭什么取消何大福省劳模称号?!”下面的内容措词更是激烈。三块牌子,一块放在县总工会门口,一块放在县委门口,一块放在县政府门口,并且强烈要求上级来人当面向金箔厂职工做解释说明,否则立马自发上市里、省里上访,此事如果不搞个水落石出,金箔工人誓不罢休。
金东县自文革以后,已很少见到这种“大字报”式的广告牌了。这下子,事情闹大了。省、市评选领导小组得知金箔厂“为评省劳模闹事”的消息后,立即责成金东县委重视此事,妥善处理好此事。开始,朱有才不打算亲自来的,他知道这个何大福喜欢闯祸,现在为他自己没当上劳模而鼓动工人闹事,他出面处理,降了身份,他甚至后悔当时就不该批准他作为省劳模候选人,否则哪有这场戏?可是,旁边人对他讲,此事省、市都知道了,万一工人们真的闹到省政府大门口,再拖回来就难看了,有损金东形象。这样,县委书记朱有才才亲自带着县委办主任刘道宏、工交党委书记王长江、工业局长钱仁德、县总工会主席王军一行来到了金箔厂。来之前,他们还作了简单的通气商量,统一了口径。
在金箔厂会议室,县里来的领导和金箔厂领导、部室负责人和一、二十名职工代表,举行了一场“缓解矛盾”的“对话会”。
会议由县委办主任刘道宏主持。他首先说:“这次评何大福厂长当省劳模,是工交党委推荐的,县劳模评选领导小组考核通过的,县委、县政府批准上报的,这点金箔厂广大干部职工相信肯定是知道的,谁知道中途遇到一个工会主席兼职不兼职的事而被取消了。县委、县政府也没完全搞明白,希望大家理解,金箔厂干部职工有想法向上反映是可以的,但不能闹。今天,县委朱书记亲自来了,又带了有关领导到场,向大家做个解释,希望金箔厂干部职工顾全大局。”
“别讲那么多废话了,你们就向我们解释清楚,为什么取消我们何厂长省劳模资格?”工人们有沉不住气的,站起来主动发话。
县总工会主席王军望了望县委朱书记,立即抢过话:“何厂长嘛,据我们了解,什么事都没有,条件都够,就是你们厂工会主席组织不健全,不符合上级要求。这方面,有一票否决权。”
“谁说的不健全?我们厂有工会主席、工会委员会、工会干事,都比较健全,凭什么说不健全?”人事科长拿出金箔厂“红头文件”向大家做展示后,送到县总工会主席王军面前。
王军说:“这我知道。你们厂搞的是兼职化,但这不符合上面规定。特别是你们厂工会主席,是副书记兼工会主席,这更不行。如果是工会主席兼副书记,那道问题不大……”
“什么?!是工会领导党,还是党领导工会?工会主席兼副书记反而行,副书记兼工会主席却不行,你这话到底代表哪个说的?是不是代表县委说的?”人群中有人抓住王军话靶子,主动出击。
王军给逼晕了,工交党委书记王长江想站出来讲话,被县委朱书记伸手示意了一下,朱书记说:“看看大家有什么话要说,先让大家讲,出出气再说。”
“我来说几句”,刘恒书记每到关键时刻,都站在何大福一边,“我们厂党群口全部搞兼职,这是我们厂长为了精减机构、减少机构重叠、减少人员浪费,我们大家讨论通过的,广大职工都热烈拥护,这有什么不好呢?但是,我们厂虽然是兼职,但工会、党群口哪样工作开展得不如人家呢?我们看问题不能看形式,不能看表面,要有内容,有的人家组织倒健全,工会干部好多个,可是工作开展得怎么样呢?鬼晓得呀?!”
“我也不多说了,请各位领导看材料吧,你们看……”财务科长俞芳拿来一大摞材料,“呶!这就是我们厂每年的职代会报告,我们的厂长书记十分重视发挥职代会作用,每年都召开一至两次职工代表大会,从不马虎,企业所有重大问题都经职代会讨论。”俞芳干财务工作,很细心,企业什么材料她都保存得完完整整。
“刘书记、余科长讲得不错。各位领导再请看,我这儿有许多“职代会”通过的金箔厂关心职工精神文化和物质生活的文件材料,有《关于职工集资分房住房的意见》、《关于职工的工资奖金分配办法》、《关于厂长与员工开展民主对话的意见》、《关于职工允许开展第二职业的意见》、《关于职工子女上学给予资助的意见》、《关于每年定期举办文体活动的意见》、《关于每年国家法定节日开展活动的意见》等等,这些办法意见都是何书记、何厂长上任以后制定的,他是大厂过来的,一切活动都是正规的。而这些办法意见,都是由厂里工会组织具体承办的。”办公室主任王海一边说着,一边将材料分别抛向前来的各位领导面前,让诸位随便翻看。
当工交党委书记王长江看到金箔厂《关于职工允许开展第二职业的意见》时,连忙问:“哟!你们厂职工还允许开展第二职业呀?”
人事科长童华连忙接上来说:“是呀,我们厂长说了,所谓第二职业,就是职工在单位本职工作以外寻找另外一份适合自己能力的脑力或体力劳动,从而获取一定的收入。近几年来由于市场物价指数增长过快,身在企业单位的职工收入已经无法维持正常生活,想辞职不干,然而考虑到长远利益如退休劳保、合同饭碗、公家单位等等,又难以舍弃。为解决这个矛盾,厂部每年都给职工收入增加不少,但是能力毕竟有限。我们有些职工在厂里工作任务完成以后,时间、精力、体力还绰绰有余,如果在不影响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开展一些第二职业,不仅能够解决市场上的短缺和有些单位的急需,而且能够弥补职工收入的不足,甚至能尽快富裕起来。对此,我们厂不仅不反对,而且还特别给予道义上的允许。当然,允许开展第二职业必须遵循一些必要的前提:第一,身为各单位的一把手,坚决不准搞,就象政府官员不得经商一样。第二,不能从事与本厂产品技术同类的工作,否则必然出现出卖技术业务的‘吃里扒外’行为,这种行为,即使在香港这样自由的社会,也会被认为是最卑鄙的。第三,不能影响本职工作。作为一个职工要想从企业获取一份稳定长远的待遇,职工如果不把本职工作干好,不仅对不起企业,更重要的会使企业成为一个无源无水的干塘。”
在座的都点了点头。
当县工会主席王军看到金箔厂《关于厂长与员工开展民主对话会的意见》时,问了好几个问题:“你们每年都定期召开吗?哪些人参加?对话哪些问题?”
王海答到:“每年的10月23日定期召开,这个时间固定不变。为什么定这个时间呢?因为前几年的10月23日,一个车间的二、三十名工人因加班加点累得吃不消,找车间反映,得不到解决,而闹到厂里来了,耽误了半天工作,所以我们厂长定下每年要组织一次全厂性的员工与厂长对话会,让职工出出气,吐吐怨,暴露暴露思想,反映反映实际困难,这种活动已经开过好多年了,效果很好。”
在坐的又点了点头。
当工业局钱局长看到金箔厂《关于金箔厂子女考上大学给予资助的意见》时,问到:“啊?!你们厂职工子女考上大学还给予资助?这不得了,有吸引力、凝聚力!”
王海答到:“这个政策何书记来的第二年就搞了。对职工子女考上各类高等院校作出嘉奖规定:一、被国内排名前十位的最著名高等院校录取的职工子女,一次性获奖励人民币 3万元。二、被一类本科院校录取的职工子女一次性获奖励人民币2万元。三、被二类本科院校录取的职工子女一次性获奖励人民币1万元。四、被高等专科学校录取的职工子女一次性获奖励人民币2000元。五、以上职工子女指我集团范围内上册职工不论单双职工、户口性质,在厂里工作五年以上,只要金榜题名均有本规定享受权。”
会场气氛就象金箔厂工会工作汇报会,到会者已无可挑剔,个个脸上流露出“想不到金箔厂工会工作做得这样好”的赞叹表情。
望着会场上的情况和职工中的情绪,朱有才书记自己也不知说什么是好,仅仅说金箔厂何大福是因为工会主席搞的兼职化而取消评劳模的资格,他好象也觉得不太合理。但他只是县级党委书记,又无权决定政策。在左思右想的当儿,他望望何大福:“何书记,你说说吧,看看这件事到底怎么收场?”
“叫我怎么表态是好呢?老实说,我自己从来也没想到过要当什么劳动模范,这次出洋相了。不过,仅仅为工会主席兼职化而取消我的省劳模资格,我虽然认为这肯定是不对的,但我也认了。不能因为为了当省劳模,而将兼职化的改革措施再改回来,那肯定办不到。这样吧,这次我们就算了吧,下次等国家这方面政策松动了,我们再争取当吧!”
听完了何大福的表态,在场的所有领导都松了口气,接下来,在来的每个领导都讲了一番“官话、套话”之后,朱有才作了最后了结性发言。他说:“今后的时间长呢,评比劳模的机会多呢,还有全国劳模、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只要我们在位,金箔厂工作做得又这么好,何大福表现又这么优秀,我们一定会注意到金箔厂的,请大家相信我们县委、县政府!总之,我衷心希望金箔厂广大干部职工顾全大局,注意影响,为金东争光。再闹下去,我们也没面子了,大家也也没有什么好处,对不对呢?啊,看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会场上寂静了几分钟。何大福带头说:“朱书记话已经讲到这份上,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看大家别再气腔了,来年我们再争取吧。”刘恒接着说:“我们相信县委、县政府以后肯定不会忘掉我们的,大家也不要再气了。”在两位领头人的明确态度面前,这场风波总算平息了。
一直坐在会场的李雄关始终一言没发。老实说,自从何大福要他兼任工会主席后,他心里就没舒服过,他认为是何大福在整他,让他不要太快活了。这几年,他事情不干什么,但副书记头衔还是蛮响的,来人请客吃香的喝辣的,他都少不了,而且可以随便评头论足。如今,要他兼工会主席,又没给他配一个专职的办事员,许多事还要他亲自做,里里外外的忙多了,他受不了。所以,他不敢公开反对何大福当省劳模,暗地里却向县工业局工会主席明仁瞎捣咕,提出什么“你们不是说副书记兼任工会主席不行吗?怎么何大福还能当选省劳模呢?”李雄关的一个提示,让明仁醒了,连忙打了一个电话。因为明仁知道,以后要是别人查出来,上面会找他的,所以他采取了主动。本来,李雄关看到何大福省劳模下掉了,幸灾乐祸了几天,没想到金箔厂职工闹起来了,这点李雄关没想到,更没想到的是县委朱书记还带领这么多领导来当面打招呼,这就更长了何大福的威风了。他想想有点尴尬,所以只能一言不发了。
送走朱书记一行后,俞芳肩与何大福靠着肩,走向办公室。她不断望着何大福,想劝他不要难过,没想到何大福却说:“当什么劳模啊!不坐牢就不错了,你要知道,历史都是承认改革的,而现实中都是惩罚改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