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箔厂切箔车间,与打箔车间有着天壤之别,打箔车间整天从早到晚“咚!咚!!咚!!!”吵得人震耳欲聋,不带耳塞一会也吃不消。而切箔车间则静悄悄,一点声音也没有。工人们右手拿竹刀,左手拿作板,将打成的金箔一张张挑到作板上,边吹边切,按照规定的尺寸,切成统一大小的金箔成品。这道工序的主要技能是员工们的“吹”功,成品金箔薄如肥皂泡,手是拿不起来的,必须用嘴“吹”。没上岗之前,女工们必须练半年的“吹”功:将三根蜡烛点亮,并排放在一起,必须将中间吹熄,两边火焰纹丝不动才算满师,或者将三粒绿豆并排放在一起,将中间一粒吹滚,两边绿豆不动才算满师。这道“吹”功,金箔艺人称之为“绝”活,还上过中央电视台表演过呢。
何大福通过研究金箔工人们的这个“吹”功,联想到搞改革开放,也需要“吹”功,没有一套过硬的“吹”功,给那些“新时代的智叟”们一惊一吓就熄火了,那怎么能干成改革开放的事业?于是,何大福总结出一套在金箔厂搞改革开放的“三边”理论。这“三边”理论就是:一边干一边吃,一边吃一边干,不能光吃不干,也不能光干不吃(吃就是企业公关);一边干一边吹,一边吹一边干,不能光干不吹,也不能光吹不干(吹就是宣传鼓动);一边干一边管,一边管一边干,不能光干不管,也不能光管不干(管就是强化企业内部管理)。在这“三边”理论的指导下,金箔厂的各项工作都搞得有声有色。
金箔厂有三、四个小青年,爱好书画,很想到外写生,可惜没有时间,也没有经费。何大福知道此事后,就叫毛太文将他们找到办公室,对他们说:“我现在布置你们一个任务,由毛太文带队,买一辆三轮车,再买几个颜料桶,你们给我骑着三轮车,走遍全国,走到哪住到哪,就在那里围墙上刷写广告,内容就是‘金陵金箔,名扬全国’,费用全部由厂里报销,你们也可以四处搞点写生,顺便玩玩。”几个人开心极了,个个心想:还有这等好事!五个人中,竟然有两个女青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啊!那时候,内地对广告宣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毛太文带领着4名年轻人,沿着公路、铁路线,北到哈尔滨,东南到广东、福建,西北到云南、四川,几乎跑遍了全中国,到处都能见到“金陵金箔,名扬全国”八个特大的广告黑体字。有几次人家墙上不给刷,说要罚款赔偿,电话打过来,何大福说:“赔了也合算!照赔!”
1987年,中国第一次搞宏观调控治理整顿,政府下力气压缩银根,严禁银行放贷。金箔厂这时正是发展强劲的时候,资金链却出现了严重断档。面对这种情况,何大福一方面对他们的干部说:“中国是世界的组成部分,也是国外瞄准的市场,国外先进和落后的都会在大陆上刮风下雨,种种原因造成的矛盾、问题,都会在我国大地上产生汹涌波涛。所以,面对这治理整顿,我们每一级干部和每一个职工,都应当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不能掉以轻心,否则我们就要吃大亏,就要被淘汰。”另一方面,何大福对他的干部们说:“我们国家太大,地域太广,什么人想一句话令行禁止,什么政策想一刀切,都是幼稚可笑的。目前我国搞治理整顿,虽然使我们遇到相当大的困难,但同样是机遇,目前中国绝不是铁板一块,肯定有缝隙可钻,机会可利用,就看我们用什么观点去看待,这个道理很简单:就象一个家庭死了人,对死人的家属来说是一个悲痛的事情,但对于卖花圈、开殡仪馆的人来说,是一个赚钱的好机会;一个人生了病进了医院,对生病的人来说是痛苦,对卖药和开医院的人来说却是一个好机会;两国发生了战争,对战争国的人民来说是一场灾难,对于出售武器的人来说却是个发财的好机会。因此,我们必须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治理整顿,绝不能因此束手待毙!”当时治理整顿,首当其冲受到打击的是北京康华公司,而正是这个受到打击的北京康华公司,帐上有很多钱,无法投放出去,变成了死钱,一般人不敢与他们打交道。何大福认为,他们有问题,我们也没有问题,政府查他们又没有查我们,我们怕什么呢?只要我们与他们搞清楚,我们从他们那儿借点钱过来渡难关。结果,何大福通过北京的一个朋友,从康华那儿一笔借贷了200万人民币,保证了金箔厂胜利渡过了难关。这件事后来成为金箔厂发展中的一段佳话。
邓小平南巡讲话以后,何大福的胆子更大了,改革的步伐更快了。1992年4月12日,何大福向全县几十个部委办局和县里几套班子发了一个邀请函,说金箔厂有十五条进一步改革开放的举措,要对外公布,希望各级领导光临,何大福还邀请了省市县新闻机构一道参加。结果一下子来了七、八十人,方方面面的头头脑脑都几乎到齐了,一些局长们开玩笑地说:“比县委扩大会到的人还齐。何大福笑着说:“说明大家对改革开放都重视了!”
等到大家都坐定以后,何大福叫办公室主任每人发放一份材料,大家一看标题,原来是《金箔厂进一步改革开放的十五条措施》:
我们金东县金箔厂是靠改革开放发展壮大的。
自1984年开始,我们厂借助改革开放的强劲东风,顶着“不正规”、“不上路”、“不听话”的流言蜚语,冲破各种“条条框框”、“习惯势力”的束缚,坚持认准走改革之路,终于使一个原来的手工作坊式生产合作社和严重亏损企业,变成一个小型企业集团和本县利税大户,固定资产增值一千万元,自有资金增加一千万元,上缴利税一千万元,养活了一千名社会劳动力。实践证明:改革之路,是一条企业发展壮大的必经之路、成功之路和希望之路。
我曾经多次说过:“现实往往是惩罚改革者的,历史却是承认改革者的”。今天我们的企业办得稍微好了一点,终于得到了社会的承认。最近以来,不少人都来问有什么经验。到底有什么经验呢?我也说不准。但是,我们认为,经验有千条万条,有一条是最宝贵的:企业领导将乌纱帽抓在手上干,不要戴在头上干。有了这一条,什么经验都能创造出来。改革需要各种条件和前提,企业领导要敢于创业、敢于拼搏是起码的条件和前提。只有那些敢于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那些为了事业奋不顾身的勇者,才能真正尝到改革的甜果。
“八年抗战”,我们厂虽然取得一点成功,但是改革十四年后的今天,办企业难度要比早几年大得多。广东货的“北伐”,“独资、合资” 企业的“侵略”,整个大陆十多亿人都在“觉醒”,逼得我们“彻夜难眠”。
商场就是战场。进可胜,退则亡。已经走到舞台上和战场上,只能继续表演并把仗打下去。怎么打法?我们企业内部有三条对策。第一:号召所有员工进一步解决思想,更新观念,坚决破除“小富即安”、“小功即满”的改革差不多了的思想,不走太平天国“骄而败”的道路。第二:上规模、造大船、逐步从“小打小敲”向“规模经济”过渡。第三:采取新工艺、新技术、新设备、新材料、新产品,从国际国内先进标准角度去考虑一切问题,提高职工的思想承受能力。这就是我们企业在当前的“解放战争”当中准备运用的“三件法宝”。
党中央最近又反复指出:思想要解放一点,胆子要更大一点,步子要更快一点。党中央一发话,各级机关闻风而动,这是可喜的现象。但是,我从多年的感觉中发现有这样三种现象:(一)各级政府许多机关部门,党中央一声令下,他们就动一动,风一过,他们又按老“红头文件”来发号施令了。(二)有的人认为政府部门是改革开放的号召单位,企业只是改革开放的执行单位,我们得听上面的。(三)以“裁判员”自居。你搞改革,对了,我就来肯定、承认、表彰、总结;错了,我就来批评教育,收拾残局、敲你一杠。我们坚决不同意这种行为。改革开放是全党的事,全中国的事,各级政府机关部门不能当观众,要当演员,要参与改革,真正投入到改革浪潮中来。
我们厂非常欢迎各级主管部门能够与我们一道来进行改革,我们厂愿意做金东县改革的一块试验田。面对“解放战争”的艰难险阻,只要我们敢于冲杀、善于冲杀,肯定能够杀出一条血路来,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这十五条改革措施如下:
一、进一步提高办事效率,必须大力压缩机构,精兵简政。总厂管理人员必须“一个萝卜几个坑”,坚决不搞人浮于事的臃肿科室设置。总厂及分厂的党的书记、纪检干部、工会主席、共青团书记、人武干部、妇女干部及其它群众团体负责人要全部兼职。在现在30人基础上压缩到20左右。
二、坚决反对形形色色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凡是当地政府各部门进行的各种中心工作,尽量不参加;基本不搞单纯的政治学习;不搞各种完全是形式的检查评比活动;自己不开也不愿参加重复和无效的会议;不搞评比先进个人、先进班组活动。
三、坚决不搞与企业无关的送往迎来等客套。接待政府官员活动,主要领导一般不陪同参观视察;不参加党政要人的与企业无关的宴会;不搞务虚的请示、汇报活动;无事不跑与工作无关的主管部门无事也不上领导家门去联络感情。
四、提倡赞成“能人治厂、专家治厂”,不赞成“干部是公仆,工人是企业的主人,公仆为主人服务”的提法。坚决维护管理者的权威,突出领导人的中心地位,强调职工的绝对服从。我们宣传“群众是英雄、是人才,领导是英雄中的英雄、人才之中的人才”。反对人为地将工人主人翁地位和领导管理地位机械地分开和对立起来,任何人只要不服从工厂管理和有关制度,都要受到查处和辞退。
五、“干得好不好,关键在领导;领导干得好、收入应当高”。在厂里干得好的经营者一定要有高收入、高待遇。厂长们应当“起来”,为取得应有的经济地位、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而“前进”而奋斗。要坚持实行分厂厂长风险承包制。为了使分厂厂长摆脱家务和照顾子女亲人,分厂厂长以上的家属都可以不上班,照样拿工资、拿奖金;实在走不掉的,花钱请保姆,厂里开工资。凡是干得好的厂长获得的高收入,个调税由企业代缴,让其本人真正得到实惠;特别好的还要另外重奖。
六、不赞成企业有什么行政级别界限,任何人不得以哪一级干部来压人和难人;不赞成企业职工在使用上、待遇上有全民工、集体工、合同工、费用工、临时工之分;不赞成以居民户口、农民户口、干部身份、工人身份来安排和处理各种事情。企业员工一律同工同酬,一视同仁,实行岗位竞争,唯才是用。只要有本事,什么岗位都能干,厂领导也能干。
七、坚决不搞群众性的调资升级活动。档案工资全部挂起来,退离休、调离时有效,平时全部采用企业工资。坚持干部实行岗位工资制、工人实行计件工资制、工程技术人员实行职称工资加项目奖励制,服务人员固定工资加定额奖励制。各分厂全部联利计奖,工效挂钩。内部实行退养、待业等办法,坚决不吃大锅饭,不搞平均主义。
八、国家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从来也没有拿出个具体办法。结果只能给个体户先富起来,只能给沿海城市先富起来,只能给外地的职工先富起来,而金箔厂工人干部就不能先富起来。只要通过合法经营和诚实劳动,金箔厂就是要让职工逐步富起来。因此,厂里鼓励职工在厂里多干多拿。还考虑到职工能力大,精力过剩,企业发给工人的待遇毕竟有限,所以允许职工搞第二职业。只要工人在厂里完成本职工作,不搞本厂同类产品,职工可以积极从事各种增加收入的第二职业。我们还要采取许多改善集体福利的措施,使职工跟上现在的生活水准,并且略有盈余。
九、每个产品都要面向市场,参加竞争。在经营手段上,我们厂坚持不受地区性的条条框框约束,凡是个体户能办到的,凡是沿海地区能办到的,凡是合资、独资企业能办到的,我们都要办到。特别是回扣问题,人家给多少,我们厂也要给多少。招待费不够,允许采取一些变通办法。为了保障企业的合法权益,特殊情况下,宁愿“违法”也要干。
十、国家规定出差人员的补助费,每天只有四元钱,一是订得早已过时,二是以政府官员标准套的,三是物价涨得过快,哪个人外出四元一天就能够用?在商品经济年代,全靠跑市场,供销人员谁能够贴钱跑业务?各分厂可以搞业务费总承包。只要拿钱手续齐备,可以凭白条报销,现行的财务制度也可以突破,厂里允许变通灵活处置。
十一、为了推销企业产品,除了大量招收业务员外出推销外,在全国各地各单位都可以招聘兼职和专职业务员和技术人员。可以按照事先制定的办法,发给这些人基本待遇和业务费。没有工资计划指标,业务费又没有这么多合法来源,厂里允许巧立项目、东拉西凑。
十二、近几年,我们厂花很大精力开发了一些好产品。可是一个好产品,大家都来啃,啃得大家都不稳,最后来个互相残杀。有的产品我厂搞出来了,看到有利可图,其他厂家也来搞,金东内部搞窝里斗,几家一起“咬”。本县范围内也没有一个制约办法。我们要求县里采取相应制约办法,否则,我们也可以搞人家的产品。
十三、实行人员自由进出制。我们厂以市场经济为主,时间一长,职工的思想观念与计划经济时代根本不一样了。凡是市场经济越发达的地方,人口流动性也就越大。例如:我们厂现在很多人对于工龄、正式工、户口等的意识都淡化得很,不少人获得利益和发挥了更大才能,屁股一拍,什么都不要,就到外地“混”钱去了。金箔厂使他们开化了头脑,练就了本事,反过来却对金箔厂造成了影响。这些事我们厂现在已习以为常,认为是难免的和正常的。因此,本厂实行人员自由进出制,想进就进来,想走也可以走。
十四、在进人和用人上,坚决突破现行的组织路线框框,干部能上能下,职工能进能出。凡是要进我厂的职工,不问历史,不查档案,不注重过去犯过什么错误,不问出身,不搞背后调查情况,只注重当面交谈,只强调你有什么特长,你能干什么,你现在想干什么。所有岗位都可以竞争,“有本事管人家,无本事受人管”,能者上,庸者下。用错了不要紧,改过来就行。是驴是马都允许出来遛遛。
十五、坚决支持改革开放者。我们各单位改革步子迈得大,试验的产品也比较多,摸索套路也是不同寻常,职工中难免有持有非议的,或者是工作中难免有失误和失败的,而且后面问题还会很多。因此总有不满意的人写匿名信到厂部和县里各级部门,甚至上访到各级领导那儿。在我们厂里写匿名信的人最不吃香,可是在我们社会上,写匿名信的还是很吃香的,因为国家很重视。有人有时写匿名信,而干事的人又没有时间去申辩,老是处于“被动挨打”、或者是“宽大处理”境地。因此,我们厂对所有来访者都置之不理。反映到上面的,我们也出面要求政府对改革者采取法律政策进行大力保护。
在到会人员看了一会儿后,何大福照本宣科,读一段讲述一段,会场出现异常热烈的氛围。读完稿子,他对大家说:“欢迎各位领导发表高见,帮助我们完善改革举措。”
会场立即掀起了发言的高潮,一个接着一个来不及,几乎全是唱赞美词的,何大福边干边吹的“吹”功取得了十二分的成功效果。
没想到朱书记最后沉下脸来说:“金箔厂提出做金东县改革的试验田,我们全力支持。但是打着改革开放旗帜口号而乱搞的,我们能支持吗?例如,为了改革,违法的事也做,我们要支持吗?!因此,对待改革开放,我们县委、县政府一定积极去浇水、培土、施肥,并且在必要的时候,适当的剪剪枝”。
何大福当场沉不住气了,他立即激动地说:“我非常感谢县委领导对我们的关心,但是我还是感到有点不对劲。这浇水、培土、施肥、剪枝八个字,一看就是园丁做的事,而我们则是花朵,这就告诉我们,政府永远都是园丁,我们只是花朵,政府与我们不是一个战壕里的人。我认为,改革开放是全党的事、全国的事,既是企业的事,也是政府的事。因此,我们希望政府领导不要当观众,不要当裁判,要当演员,当运动员,和我们一道唱卡拉OK!”
何大福这番不礼貌的话,说得朱有才脸红脖子粗,说得会场霎那间由热变冷,说得朱有才连饭也坚决不肯吃,大家就不欢而散了。从那次会议以后,朱有才再也没有给何大福好脸色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