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福自从到金箔厂上任以后,他忙于企业改革,将自己所有的生活、工作、学习、娱乐的时间规律都打乱了。
在化工厂上班时,尽管工作也很忙,但他一天三顿吃饭、上班时间基本是不变的,特殊情况有,但不多。可到了金箔厂,早出晚归,没时没点,除了早饭,中饭和晚饭是再也控制不住了。因此何大福向家里打了一份长期“申请报告”,并获得了批准:每天回来吃饭,打电话;不回来吃饭,不用打电话。中午十二点以后,晚饭六点以后如果回来吃的话,家里不用等,回来吃剩菜剩饭不得有怨言,吃光了泡快餐面。凡是与何大福工作过的同志都知道,他在外面应酬,从不需要打电话请假。对此,常常有人感到奇怪。何大福都是笑着向他们解释说:“我已请过长假了。一、二、三、四、五,老婆随我在厂里怎么舞,星期六晚上回去陪家属,星期天陪老婆儿子聊半天。”
这天晚上十一点多钟,何大福骑着自行车回到家,发现门口一个人蹲在那里抽香烟,见何大福来了,忙站了起来。
“何书记,你回来啦?”来人迎了上去。
“你是?”何大福记不住来人是谁。
“我,你不太熟悉,我是机修车间一名机修工,叫奚伟。今天想找你谈谈个人一些想法”,来人自我介绍。
“哦?你来了多长时间了?怎么不到家里坐?”何大福热情地说。
“两个多小时了。我怕影响你爱人和小孩休息,所以就在外面等了,没关系。”奚伟说。
“好!我陪你谈谈。”何大福将奚伟引到厨房,倒了杯开水,与他聊了起来。
“何书记,你到厂里来,抓整顿、抓管理,搞改革开放,现在厂里人心起来了,开始大有起色。我们职工也都磨拳擦掌,都想积极跟着你干。可是我犯过错误,受到过厂里处理,也想跟着你干,不知我还有希望吗?”
“你犯过什么错误呢?受到过什么处分呢?”何大福问。
奚伟吞吞吐吐向何大福讲了他犯过的“两大”错误。
七十年代中期,那时的金箔厂还在龙泉镇老厂。由于打金箔行业又脏又累,职工必须要每天冲澡。当时的厂里条件很差,搭建的洗澡堂男女连在一块,两边门挨门,中间只隔了一道墙,东边是男澡堂,西边是女澡堂。两边大门上各一个字:“男”、“女”。这个澡堂用了好几年,也没发生什么事,麻烦事偏偏给奚伟碰上了。
这天下班,奚伟忙着修理一台旧机器,忙好了,心里乐滋滋的。拿着肥皂盒、毛巾,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往澡堂走。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是熟悉的东西,往往越是会出事。当他兴抖抖的推开澡堂门的时候,将布帘一掀,他顿时呆住了:满屋竟都是赤条条的女人!本来,他要是立即打一声招呼:“啊哟,走错了,对不起”,迅速退出来也许会好些。可是鬼使神差,他那会儿竟懵了,一动不动立在那儿,呆若木鸡。他看到:有的女人在那儿擦身上水珠;有的女人蹲在板凳上用毛巾当扇子,扇风解闷热;有的女人互相闲聊;有的女人在那儿穿衣服……
突然,有人见到了奚伟傻愣愣地站在那儿,顿时尖叫了一声:“啊哟!”这下好了,霎那间,女澡堂里尖叫声、骂喊声、脸盆翻滚声此起彼伏。有人蹲下来,有人背过身,有人捂眼睛,有人捂下体,有人捂胸部,还有的不知道捂哪儿好,直着身子到处乱跑,反正乱成一团糟。
“你还站在这儿,还不快走!”有人吼叫了一声。奚伟这才如梦初醒,立即慌忙退了出去。
可是太晚了,“流氓”的帽子很快就扣到了奚伟的头上。那时候,随他怎么辩解是误入女澡堂,也没有人谅解他,特别是那些“春光无限好”的女人,个个都对他咬牙切齿。那一阵子,奚伟被批斗得“体无完肤”,抬不起头。当地派出所也来查了几天,最后得出结论:实属无意,内部处理,厂里给他一次严重警告处理。
还有一件事,更让奚伟在金箔厂永无抬头之日了。他所在的车间,搞了一个切金箔乌金纸的切刀,虽然是一个土法制造,但很适应,既快又好。原来是人工象切一般文具道令纸那样,几张几张切,现在一扎扎切,而且整齐,效率很快。消息很快传到“建邺金箔厂”,对方找到厂里公开“取经”,没有允许。于是,有人私下找到奚伟。此项小革新本身就是奚伟为主搞起来的,他那时候年轻,对“知识产权”、“技术保密”还不懂,见有人找他“学习取经”,立马答应,当时就画了几张草图给对方,对方如获至宝,送了他一条“前门”香烟。
谁知,这件事很快让厂里知道了,说他出卖图纸,“吃家饭,屙野屎”,在厂里受到记大过处分。
这个奚伟是中学教师家庭出身,从小接受家庭薰陶,念书念到高中。本来可以继续读大学深造,偏巧遇到“文化大革命”,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奚伟只得下放做知青,而且是第一批。下放两年,由于表现好,又被第一批推荐进了金箔厂。由于文化在当时厂里算最高的,所以被分配做了机修工。本来奚伟年轻有为,聪明肯干,在金箔厂已逐步成了骨干,很快将受到重用。谁知发生了那两件大事以后,奚伟从此在厂里就“消声匿迹”了。公开场合,很少有人再看到奚伟。在那最郁闷的日子里,奚伟也曾想过离开金箔厂,可是,那时候“行政关系”犹如一张“宣判书”一样,将你牢牢钉在一个树桩上,使你永远挣脱不掉。特别是奚伟档案袋子里那两份处分的“不光彩”记录,像一口黑锅一样。外单位一听说有“黑锅”在身,更是头直摇,手直摆。奚伟只得在金箔厂熬着一年又一年。还算好,他从小爱读书,借机看了不少书。
听完奚伟的叙述,何大福对他又同情又惋惜。当场,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奚伟的询问,却侧面问了他另外一些问题。
“那你这些年读了哪些书呢?”何大福问。
“什么书我都读,文学的、历史的。西方经济学也看过。对管理鼻祖泰勒也略知一二”。奚伟说。
“噢?西方经济学也看过?好,那好,我们厂现在正急需要一批管理人才,你们机修车间本身就需要。”
那一晚,他们俩聊了很长时间。从企业现状到未来发展,从人生价值到如何对待过去的错误,都涉及到了。谈话中,何大福发现奚伟头脑聪明过人,文化知识丰富,工作实践经验较足,人也显得很精干,不象平庸之人。
送走奚伟,已经深夜一点多钟了。何大福望着活动床上甜睡的两个儿子,突然立在那儿不动了。打调到金箔厂上班以后,何大福几乎没有时间与儿子们说上话。早晨他还没有起床,两个儿子已经上学去了;晚上他回来时,两个儿子已经睡着了。不能够尽到父亲责任的他,时常有内疚感。记得有个星期天,何大福一家在吃午饭,电视里正播放一部电视剧《我不是一个好爸爸》,看着看着,何大福的泪水潸然而下,小儿子首先看到爸爸的眼泪,连忙喊:“妈妈,哥哥,你们看,爸爸哭了!”何大福连忙擦擦泪水说:“我确实不是一个好爸爸!对不起你们!”还有一次,何大福下定决心答应两个儿子,星期天带他俩到金陵城里著名的文昌湖游玩。两个儿子兴冲冲、乐无比地跟在爸爸身后,从家里往公交站连奔带跑,一里不到路程,何大福碰到了五个熟人,都被拦在路边谈改革、谈经营、谈企业情况,有的谈了二十分钟,有的谈了半个小时,大人谈话,两个小孩站在旁边无可奔何。到了车站,何大福一看手表,已快十一点了,对两个儿子说:“今天看来又来不及了,爸爸下次一定带你们去玩!”父子三人又调头回家。直到两个儿子都上小学了,答应儿子陪他们到文昌湖游玩的诺言也没有兑现……想到这里,何大福泪水又下来了,他坐到床边,弯下身来,轻轻用脸贴近儿子的脸,从大儿子到小儿子,轮流亲吻着他们稚嫩的脸庞,喃喃自语:“以后我一定会弥补你们的!”……
第二天下班,在厂领导每天碰头会上,何大福提到了让奚伟担任机修车间主任的事。刘恒厂长以前一直是机修车间主任,对奚伟比较了解,认为他能力很强,就是有两个“历史污点”害了他。如果上面能通过,提他当主任他同意,而李雄关则坚决反对。
“当真的,改革开放了,用人一点政治也不讲了?这样品德有问题的人,我们都重用了,那社会不乱了套?”李雄关唱起了反调。
“奚伟同志过去有过错误,这是事实。但我们要做分析,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卖图纸也谈不上卖,当时他年轻缺乏经验,而且又这么多年没再重犯;误入女澡堂这已经有结论了,我们不能老抓住人家的尾巴不放,叫人家永世不得翻身。我认为,我们应当遵照毛主席教导,看干部,是要注意历史,更要注意现实表现!”何大福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不能同意这种说法。奚伟这几件事,不是一般的事,而是道德品质上的大问题。这样的人能用,以后谁还讲道德啊?!”李雄关也坚持自己的观点。
“一棍子打死的政策,决不是我党的干部政策。今天我要对你们说一件我自己的事。1960年饥荒那年,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曾经偷过生产队的蚕豆。参加工作以后,我记得闲聊的时候,曾经作为受苦受难的童年生活回忆,对人说过。可是,有人就将我的偷蚕豆故事记入了档案袋,说我有对党不满的情绪,加以监督。可是,现在党组织已经将我调到金箔厂来任书记了嘛!说明党的干部政策现在宽容了啊!对于曾经犯过错误的人们,只要现在表现好,完全可以用。我看奚伟的事可以了结,给他一个机会吧。”何大福与领导班子较了劲。
“你书记嘴大,我们嘴小。你硬要提拔哪个人,你说了算。不过,象你这样不讲政治原则,不讲道德准则,不讲组织法则,我要提醒你一下,当心犯大错误!”李雄关振振有词,王志宏连声附和。
“什么政治原则?什么道德准则和组织法则?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们还这样乱扣帽子,乱打棍子?告诉你们:现在已经不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了,现在是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了,我们必须以邓小平关于改革开放的理论为指导,‘不管白猫黑猫,能捉到老鼠的就是好猫’!你们知道吗?”何大福用辩论的口吻大声对大家说。
在坐的几位领导眼睛一眨一眨的,都没有吱声。
“告诉你们!从今往后,我们金箔厂使用提拔干部,一律做到‘三不查’:一不查家庭出身、政治背景;二不查过去有没有犯过什么错误;三不查群众关系怎么样、作风怎么样、有没有经济问题、有没有政治问题。我们只找其本人当面谈话,问他有什么特长?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只要他想干事,肯干事,会干事,并且保证不出事,我们就委以重用,大胆提拔,尊重他本人意愿,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何大福好象是在公布他的施政纲领和用人政策。
“此话怎么讲的?他想干厂长、书记,你让他干呀?”李雄关资格老,又是上面带帽子任命的,根本不把何大福放在眼里。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话大家都知道吧?那好,我们引用拿破仑的这句名言:不想当厂长书记的员工不是好员工。我想目前还没有人提出想当厂长书记。即使有人真的想干这个厂长书记,而且有这个能力干,我们可以考虑让他们干,这是好事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嘛!……”何大福一步不让。
在何大福的坚持下,不久,奚伟真的当上了机修车间主任,浑身的解数一下释放出来,也产生了无穷的力量。在他的带领下,机修车间很快改变了面貌。打箔车间上百台打箔机械全是他们造出来的,又快又省钱,有力的保证了天安门任务的按时完成和其他地方需求金箔的按时交货。奚伟后来成为全厂有名的“管理奇才”,并当上了副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