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忙了一整天的何大福回到家里,已经快十一点了。他累得筋疲力尽,爱人打好了洗澡水叫他先冲个澡。他洗着洗着,竟躺在澡盆里打呼噜了。这时候,突然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大福,大福!外面有人敲门!”周素琴叫了几声,见无人应,一看何大福睡着了,忙从床上爬起来,对着门外喊:“等一等,等一等,我马上来开门!”
周素琴慌忙叫醒何大福穿好衣服,又简单整理了一下房屋,迅速开了门。来人原来是早几天一起晚上喝酒的武亮、杨俊、郝宁、彭新生四个打箔小伙子。那天他们与何大福一起喝酒、一起调侃说笑话,心情特别好,他们一致认为何大福是金箔厂翻身仗的希望之星。今晚他们又兴冲冲喝了一些酒,兴奋之余,就跑到何大福家来了,他们想站出来挑重担跟着何大福干。望着这些兴冲冲的小伙子,何大福十分感动。职工中信任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信心更足了。
坐下以后,何大福开门见山:“你们想怎么干?”
彭新生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打箔车间主任年纪大,能力差,工作抓得不好,工人意见大,我们想推荐武亮当车间主任,希望你支持。”
杨俊、郝宁都说:“武亮干,保证工人拥护,工作能抓得好!”
武亮自己也说:“常言道,是驴是马,拉出来溜达溜达嘛!”
“你们想干事的积极性我肯定支持,也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你们的行为,完全符合现在的改革精神,也完全符合我们的用人思路。可是,撤换车间主任是件大事,我们领导班子得集体研究一下,还要报县工业局批准。”何大福说话干干脆脆,不拖泥带水。
那天晚上,趁着一副好心情,他们还谈了很多厂内外的大事琐事,直到兴尽而散。
第二天一早,何大福就以召开碰头会的名义,将厂长书记都召到一起,借机问了一下武亮的情况。不料,何大福话题一出,别有用心的李雄关连忙接着说:“武亮?书记想提拔重用他?此人你问问在坐各位,他能提拔吗?他的问题大了。第一,他好赌博,跑牌、梭花、二八杠(都是赌博的一种)样样都敢上;第二,他好喝酒,几乎每天都喝得醉薰薰的;第三,他不能遵章守纪,常常迟到早退,哪个领导批评他都不买帐,这样的人能当干部吗?”碰头会并没有形成什么结果,何大福只好说再全面听听各方面意见。
忙了一天,武亮只觉得从肩膀到手腕都酸得厉害。作为打箔车间第四小组的组长,这阶段,为了天安门金箔的任务,他每天也不知道要打几万次锤,还真是累得够呛。不过,他心里十分高兴。“忙就忙吧,忙总比不忙好!”这会儿,他望着自己一双宽厚的大手黝黑发亮,手背上青筋毕露,手掌中不仅指根处有老茧,就连手掌心和指关节处都布满了明黄发亮厚厚的茧子,大拇指右侧卡锤的地方一个大血泡鲜艳夺目。“劳碌命!”武亮苦笑了一下,任思绪飘荡起来。
武亮是个城里人,1957年出生于金陵市,从小在党的阳光雨露中成长,也曾萌发过立志成才、报效社国的雄心壮志。没有想到,1969年,他全家从金陵下放到湖北汉阳老家农村落户。但,这并没有熄灭他心中奋发向上的火焰。他刻苦学习,1974年,他从汉阳九中高中毕业。回乡后,他在“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里辛勤耕耘,学会了耕田、靶地等一整套农活,成了乡亲们眼中的干农活“佼佼者”,被农民群众选为生产队政治队长,并担任大队民兵排长。从此,他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辛勤忙碌在希望的田野上。
没想到1977年,粉碎四人帮以后的第二年,国家政策大变,下放知青纷纷回城,这才使武亮全家又重新回到了金陵。可是,在那计划经济时代,人们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上,而是掌握在政府手上。当地的劳动部门经办人,分不清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只顾划划名单。当然这划名单也有讲究,那些领导打过招呼的、写条子的、沾亲带故的,就被划到效益好一些、靠城市中心的单位;而武亮作为回城青年,无依无靠,就被被分配到城市最偏的、效益最差的、工种最苦的金陵金箔厂学打箔。他那拿锹把干农活的手又操起了锤把。武亮知道甘苦,他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终于学得一身好手艺,成了打箔车间四条龙中的龙头组长,他领导的打箔小组产量、质量、耗金量常常荣登第一。
可这双手在前几年竟无所事事起来。由于厂里效益差,客户越来越少,活也越来越少,一天下来打不到几下锤,有时一闲一整天,有时一闲一礼拜,使厂里工人失去了信心,涣散了纪律。老实人无事干也老老实实坐在那儿闲聊吹牛,从上班一直等到下班。武亮精力旺盛可耐不住性子,经常找人喝酒解愁闷,这才有经常迟到早退现象。有时他实在闲得难受,就跑到厂外面看人家赌牌。看着看着自己的手开始痒起来,也跟着下了“河”。几番呛水,几番“沉浮”,渐渐地搓麻将、推牌九、二八杠、斗地主、炸金花……他样样精通起来。不仅在厂外赌,他还回厂里赌,没钱就赌香烟、赌晚饭、赌喝水、赌贴乌龟……反正要来点刺激。就这么赌着赌着,两年过去了,那些曾经有过的远大理想,美好追求,早已在红中、二丙中泯灭;那曾经引以为豪的手中厚厚的老茧也早已被“大猫、小王”给磨平。他不是没有醒悟过,有时牌打到深夜,兜里揣着半包烟或脸上贴满了纸条,在回家的路上,他也曾问自己,这有什么意思?可是,还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事呢?他不知道,所以只能继续混下去。
工人出身的何大福清楚地懂得,一个企业搞得好不好,关键在领导。你领导将企业搞成这个破败样子,下面能不乱吗?这些事指责下面同志对头吗?何大福在充分调查了解的基础上,认为武亮确是一把好刷子,可以想办法提拔起来重用。理由是:第一,他很早就当过生产队政治队长,说明他善于跟基层人员打交道;第二,他管理一个打箔小组,说明他有组织才能,当领导必须有组织才能才行;第三,他打牌玩麻将赢得多输得少,凡是会打牌的人一般都是精明的。何大福当过领导秘书多年,为领导写报告一般都是大三点套小三点,习惯了,说话写文章都离不开“三”字。很快地,他就为用武亮找到了三点理由。可是,想什么法子能让武亮上来呢?
“象农村生产队一样,由群众直接选举。”何大福琢磨了半天终于想好了主意。
他将这个想法通报给厂领导班子,可自己屁股上都是屎的李雄关、王志宏却极力反对。他们认为,像武亮这样消极落后的人,阶级立场不坚定的人,如果也能提拔,那以后谁还会在“政治上”要求进步?
何大福毫不客气地说:“一个工厂的小干部,有多大政治方向问题?他们身上有一点缺点错误,有什么了不起?哪个人没有缺点错误?我认为,是驴是马,都要拉出来溜达溜达!”
会议最终同意打箔车间试行民主选举车间主任。
“打箔车间要选车间主任了!”这个消息在全厂引起了轰动。过去,车间主任全是厂里指派,老百姓哪能做得了主?这会儿要由打箔工自己选,这实在是新鲜事,“我们都看看去!”大伙纷纷说。那天,打箔车间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除了三十几个打箔工外,其它车间职工也都来凑热闹,看看究竟。
在打箔车间全体职工大会上,何大福先作了一个开场白:“长期以来,我们国家许多人养成了一种习惯,形成一股坏风气:以为做一名干部,只要和哪个领导关系好,到时提提名,宣布任命一下就行了。从此高官厚禄、指手划脚、发号施令、坐坐办公室、喝喝茶、抽抽烟、聊聊天,只要‘后台’不倒,这个官位永远保险;另外也有的人以为做一名干部,只要平时不得罪人,好坏不说,群众关系好,被职工‘民主’推荐上来了或讨论通过了,从此,什么政绩、什么贡献、什么影响都是假的,我大权在握,你想反我也不那么容易了,‘哼!好上不好下!’;还有的干部,喝酒可以,享福可以,干快活事可以,叫我去吃苦,叫我去做无名英雄,叫我去得罪人那不行;还有少数干部,思想上无压力,肩膀上无担子,手头上无实事。表演时,只当观众,不当演员;享福时,又只当演员,不当观众。如果说,这些干部在那些行政事业单位还能说得过去的话,在我们企业里,那是一天都不能容忍的。这样的人一多,我们的企业干部就会腐败无能,职工队伍就会松、散、懒、软、无所事事,企业必然衰败不堪。如果说,这些干部在过去还能说得过去的话,在现在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那是越早调整越好,因为现在已不再是计划经济的年代,不再是吃大锅饭的年代,我们需要的是那些敢于拼搏、敢于开创、敢于负责的干部。如果说,这些干部原来在别的领导手下能说得过去的话,现在在我何大福这一届领导面前,要求高、抓得紧、看政绩、凭本事,其它一切指望滥竽充数的人都断了退路。我们要向全厂职工郑重宣告:在今天的金箔厂,各级干部的产生必须要有一个新的概念,不再单纯靠任命、靠恩赐、靠照顾、靠投机钻营就能行了,所有的干部,特别是各级主要负责人,都要靠本事、靠水平、靠能力、靠真才实学。这些人都需要在市场经济竞争中涌现出来的;在长期实践中刻苦磨练出来的;在承包租赁中被聘任或推选出来的。从这三个渠道锻炼涌现出来的干部才是真正过硬和有本事的干部。今天,我们民主选举打箔车间主任一事,就是金箔厂人事制度,用人政策彻底改变的一个大胆实践!我们准备了两名候选人,一名是老主任,一名是新同志,让所有参会的同志民主选举,希望大家本着对厂里负责的态度投下你庄严的一票。下面,请两位候选人作‘竞选’演说!”
老主任陈其首先做演讲:“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各位师傅!这次厂里搞民主选举主任,我第一个拥护。我已干了十几年了,人也老了,劲也干疲了,我希望年轻人站出来干!当然,如果大家还选我,我就两句话:相信群众,相信党!在党支部领导下,在群众支持下,坚决干好本职工作!”下面一阵掌声。
武亮接着站起来演讲:“我也没有什么好讲的,如果大家相信我,让我干,我就好好干,和大家心连心,合起伙来,彻底改变金箔打箔车间面貌。如果干不好,我就自动下台!反正我也知道,打箔车间主任也不是大干部!”下面一阵热烈鼓掌。
结果,武亮以80%的高票当选为金箔厂打箔车间新主任。
这场民主选举,打响了金箔厂人事制度全面改革开放的第一炮。
何大福当场宣布:“选举有效!武亮当选为打箔车间新任主任。”全场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李雄关急了,他又跑出来钻空子:“何书记,还没报批呢?你怎么当场宣布有效呢?这样做,会违反组织原则的,这个责任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就这样干,干出成绩是你们的,干出问题是我的!以后在我们金箔厂,除了特殊和特别重大的事情必须请示以外,其它的事情,一律先斩后奏,或者先斩不奏。出了问题由我负责,决不会推到你们头上!请放心!”何大福将手一挥,俨然象水泊梁山上宋江大哥一样:“在金箔梁山上,一切由我说了算!说了不算的领导我不当!”何大福理直气壮、豪气冲天。
这武亮真是一盏争气的灯!打那次当选为打箔车间主任以后,打箔车间竟被他管理得稳稳扎扎,年年有发展,效益一年比一年好,很快又被何大福选中当了副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