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新闻联播,老刘恒又胡乱捺了几个频道,都没有他感兴趣的节目。于是他关掉电视走进书房,随手从书架上抽出最近厂里的职代会报告。刘恒书记只上到初中毕业,文化程度并不高,但他非常好学。每晚的新闻联播,他是雷打不动非看不可,特别是晚上临睡之前,他都要找点书看看,要不然睡不着。这几年随着改革的深入,企业面临着新的挑战,遇到新的问题,新的矛盾,问题也越来越多,他作为企业书记感到,不学习、不下点功夫去接受新的知识,有点力不从心了。刘恒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自己厂里的职代会报告,金箔厂每年的职代会文件都装订成一本册子,每个领导都发一本。刘恒都珍藏在家,经常拿出来翻翻。这职代会文件有一篇重头文章,那就是何大福每年的职代会报告。这些报告,都是何大福亲自撰写的,秘书代写的他不满意。刘恒最喜欢读何大福的报告,他说何大福报告口语化,生动活泼,通俗易懂,没有官样腔。
今天他读的这份报告,是何大福1987年12月29日在厂第三届一次职代会所作的报告。
报告中有三段话,刘恒已经读了几遍了,并且还用红笔勾划下来。
第一段话,何大福是这样写的:“市场经济就是竞争——1988年我们面临的新形势,到底是什么呢?我们认为,第一个新形势,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更加激烈竞争的形势。产品不竞争就没有生命,企业不竞争就不能前进。我们厂不少同志至今还不完全理解商品经济就是竞争这个基本特点,仍在厂里指望吃安稳饭,想吃“等、靠、要”的饭,吃人家剩下来的残渣剩饭,思想上缺少竞争意识和准备,行动上老是跟不上趟。这种看不到竞争形势、拿不出竞争办法,缺乏参与竞争的勇气的人,是我厂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必须坚决与其斗争,促其猛醒。”
第二段话,何大福是这样写的:“市场经济竞争的主要手段——商品经济竞争一个最为重要的特征就是千方百计搜集情报、保密技术。我们的同行们、我们的对手们、我们的捣乱者们利用我们队伍内部一些昏官,一些贪钱、贪利、贪权的小人,一些麻痹松懈、丧失警惕的“善良的人们”,一些牵牵连连、沾亲带故、七拉八扯的姨妈舅母、表叔表哥、狐朋狗友们,采用各种非法手段进行拉拢腐蚀、阿谀奉承、吹牛拍马,从而挖我们的墙角,搞我们的产品,出卖我们的利益,最后企图将我们打进地狱。其手段主要有以下几种:一是打着参观学习的名义;二是通过上级要求下级汇报情况的名义;三是以搞横向联营,技术协作的名义;四是以购买产品的名义查问数据;五是请客送礼;六是重金收买;七是结交朋友;八是派内线监视;九是收买用户;十是打进有关业务部门。无奇不有,五花八门。面对这种竞争形势,我们要向全厂职工大声疾呼:同志们!清醒头脑!丢掉幻想!提高警惕!谨防上当!在激烈的竞争中,没有和平共处可言;没有无偿支援可言;没有互恩互爱可言。商品经济竞争,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你不想“吃掉”他,他就想“吃掉”你。我们再也不要充当“善良的人们”了,再也不能容忍“吃里扒外”的勾当了,否则,我们不仅是饭碗保不住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连性命也难保了。”
第三段话,何大福是这样写的:“竞争不能做‘马大哈’——我们面临严竣的形势,我们的许多竞争对手越来越猖狂,越来越咄咄逼人。无论是新产品还是老产品,现在都有众多的竞争对手。他们的产品、他们的技术、他们的设备、他们的管理、他们的经营手段等许多方面都胜过我们一筹。但问题还不在于竞争对手的存在,关键在于我们不少人是‘马大哈’、‘糊涂官’,思想上松懈轻敌,行动上毫无防范,措施上缺少对策。这就给我们厂带来了更大的隐患。”
当时,刘恒听了、读了这些话,这位金箔世家出身的厂领导,并没搞清搞懂,直到进入九十年代后,刘恒看到中国许多企业“狗咬狗”的争斗,他才悟出何大福怎么如此聪明?那么早就将企业的竞争态势搞得这样清清楚楚?这何大福真有点好本事。金东县县长真有眼光,为金箔厂选了一位好领导。好在金箔厂在何大福的率领下,到目前为止还没出大事,要不然,金箔厂也乱糟了。
刘恒心潮涌动,脑子里象过电影一样,浮现出厂里最近发生的一件件难忘的事。突然,家里电话铃“嘟!嘟!”响了起来,刘恒抓起话筒,听到对方是一个中年妇女声音:“是金箔厂刘厂长家吗?”这位女士声音,一听就是金箔厂的老熟人。刘恒早改为书记了,她还称他为厂长。
刘恒答到:“是呀,我是刘恒。”
“我是北京万寿寺的陈阿妹处长,有件事向你反映一下,你们厂的金陵牌金箔不知怎么回事,出了质量问题!贴上去的金箔全部发黑,你们赶快派人来处理一下好吗?”
“呵!呵!你们搞清楚了吗,肯定是我们厂的金箔吗?”刘恒带着疑问进一步核实。
“那肯定没错,我们全部查过了,连包装盒都是你们家的。”对方口气坚定,毫不含糊。
“那好,我们明天就派人来!”
放下电话,刘恒立即将情况向何大福作了汇报,何大福也立即紧张起来。金箔质量是金箔厂长期赖以生存发展的生命线,一旦出现质量事故,在首都北京那影响还得了。所以,当天晚上,何大福立即安排刘恒即日带领两名行家里手去北京处理此事。
刘恒还没到达北京,一封来自北京万寿寺的急电,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到了何大福的脑门上。
“贵厂金箔出现黑点,速议。”
是不是搞错了?何大福在疑惑。曾几何时,从北京传来消息都说,金陵金箔质量优良,从来没出过问题。前不久,北京古建二公司在修缮和平门外琉璃厂一幢古建筑时,向阳面全部贴饰金陵金箔,背阴面贴饰另一家金箔厂的金箔。不知当时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半年后竟出现了反差强烈的效果:向阳面虽经日晒雨淋,仍完好如新;而贴在背阴面的金箔由于沙眼较多,已风化剥落,惨不忍睹。从此,那家厂的金箔在北京市的声誉一蹶不振。
可白纸黑字的电文,分明说的是金陵金箔。或许是贴金工人贴错了,这黑点金箔是另一家的。或许……不可能,黄金是金属中最耐腐蚀的。
何大福忧心忡忡地推测着、分析着。反正,刘恒准确消息没来,他的心都拎着。
何大福清楚地知道这黑点虽小,却足以使金陵金箔厂重蹈那家金箔厂的悲剧,使金陵金箔的声誉毁于一旦。
这批金箔,八十万张,每张1.95元,单从经济上说,也可能使企业损失巨大,陷入意想不到的危机。
何大福一面等刘恒在北京看个究竟,一面在厂里组织技术人员检查剩余金箔的质量。
刘恒书记一行乘坐的165次列车一早赶到了北京,他们立即奔赴工地现场。
果然,在贴饰刚刚完工不久的万寿寺内,一些雕梁画栋寺庙建筑和佛像失去了金箔原有的光泽,就像受潮霉变的墙壁显现斑驳晦暗的色点似的。刘恒书记他们一看此景,都惊呆了。
刘恒细心地看了良久,凭着与金箔打了四十年交道的经验,他的脑海里立即产生了疑团,他转过身来问陈阿妹处长:“你们这儿有贴剩下来的金箔吗?”
“有的。我们这儿规定,所有贴饰材料都得有存放样品,防止产品与样品有差异。”陈处长非常肯定地回道。
“那好,你将剩余的金箔拿过来让我瞧瞧。”刘恒书记不动声色地说。
样品很快拿到了刘恒面前,刘恒娴熟地掀开衬纸,就象医生掀开包扎病号伤口纱布一样,然后用嘴轻轻一吹,一张金箔被风掀起,刘恒用两指夹着金箔一角,轻轻拎起,对着光线一照,立刻发现此金箔针尖大的沙眼很多,而且整张金箔都有锣纹状,一圈一圈的非常明显,刘恒一看心中有数了:这绝对不是金陵金箔,肯定是冒充货。但是,为了更有说服力,刘恒又说服陈处长,立即将此批金箔送到中国冶金研究所进行检测。结果出来了:此批金箔含金量达不到国家规定的98%,只有92%,每张沙眼最多不超过三个,现在已达到六、七个,属于残次品。
到了这个时候,刘恒正式向陈处和等万寿寺的领导宣布:你们贴饰的这批金箔不是金陵金箔,是假冒货!
万寿寺的所有领导人和施工人员都震惊了。
“不可能!包装盒还在这儿,都是你们厂的,你们的金箔我们用惯了,难道看不出来?!”陈阿妹说。
“那你们将这批货合同拿出来看看,查查是怎么回事。”刘恒自信地说。
“郭科长,你们听到是怎么回事了吗?立即查。”陈处长大声道。
“不用查了!陈处长和公司各位领导,此次事情全是我的错。”供应科郭科长垂着头,吞吞吐吐讲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金陵另一家金箔厂销售科黄科长因推销金箔,与万寿寺供应科郭科长从初交到深交,关系一直都不错。无奈金陵金箔名声大,牌子响,质量好,整个北京几乎都被金陵金箔占有着。此次万寿寺维修,黄科长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找到了郭科长,求他无论如何帮帮忙。盛情难却,双方商量结果:由黄科长从金陵金箔厂买批金箔来,然后转手卖给万寿寺,从中赚点差价。没想到黄科长还是用自己厂里的金箔冒充金陵金箔,结果出了这么大的问题!
万寿寺在北京也是一个闻名的古建筑,这是一次质量重大事故,立即报告到了当地公安部门,公安部门立即找到了黄科长。
“冒充金陵金箔产品是你经办的吗?”公安部门审问黄科长。
“是的。”黄科长不敢不承认。
“你的目的是什么?”
“多销售点本厂产品,自己凭业务拿钱。”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没有想到出这么大问题。”
“那你的金陵金箔厂包装盒是从哪儿弄来的呢?是私下偷印的吗?”
“……”黄科长瞠目结舌。
“说清楚,到底哪儿弄来的?”
“……”黄科长还是无语。
“必须说清楚!”
“是……是从金陵金箔厂那儿要来的。”黄科长吞吞吐吐。
“从哪个手上要的?”
“能不能不说?”黄科长不想说。
“不说清楚不行!”
“徐晓凤,我的一个同乡。”黄科长知道事情不说不行,最后只得如实交待。
徐晓凤?刘恒迅速将此事报告到了何大福那里,并等待何大福提出处理此事意见。何大福立即在电话里向刘恒提出两条意见:立即要求万寿寺写出书面报告,洗清此事与金陵金箔无关;再是立即召集北京客户,在万寿寺召开现场会,肃清恶劣影响!
第二天,刘恒与两位金陵金箔代表着重邀请了北京进出口公司、化工原料公司、天安门管理处、北京古建二公司、同仁堂……等二十多家用户,以及京城十多家新闻单位,在万寿寺召开了金陵金箔质量报告会。
众口一词,金陵金箔完全符合标准,质量过硬,久负盛名。
那一家金箔厂以次充好的恶劣行为,不仅没有损伤到金陵金箔的声誉,相反使金陵金箔再度大放异彩。《人民日报》以《金箔之花今盛开》为题,介绍了金陵金箔;《人民日报》海外版同时也向国外作了传播。接着,《北京晚报》刊登了同仁堂为什么要用金陵金箔包裹“大活络丹”等中成药的科学珍闻;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追踪报道,拍摄了民族风光片《金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