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唐朝诗人刘禹锡这两句诗词，仿佛真的就是为何大福和他志同道合金箔人写的。
经过二十多年坚定不移走改革开放之路，经过许多次的“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和“整顿、整改、整治、整合”，到了二十一世纪初，金陵金箔已经攀登到“金山”的山顶，一片“金灿灿”的“黄金”展现在何大福的眼前。整个金陵金箔厂，不仅金箔产业处于世界之颠，多元化的发展也硕果累累形势喜人。金箔、包装、礼品、食品、机电、市场、房地产、商贸八个行业如八条巨龙腾空飞舞，整个企业厂顺、人顺、心顺、气顺，好一派热气腾腾、蒸蒸日上的大好景象。
2000年元旦，已经连续十多年，金陵金箔厂已站在金东本地企业税利第一的前列，站在这金箔产品多年雄居世界第一的峰顶，何大福心旷神怡、思绪激荡！随即诗兴大发，当场吟出一首打油诗：“昂首挺胸舞翩跹，兴高采烈迎新年。人生斗志锐不减，风雪过后艳阳天。”
可是，任凭你何大福企业搞得再呱呱叫。社会的方方面面对何大福的争议、非议并没有因为金陵金箔厂越搞越大、越搞越好而偃旗息鼓，有时还显得很不平静。。
新任县委书记严振山一到金东县上任，听到议论最多的，竟然是何大福！
起初他还没有在意，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不被别人说？这都是难免的，没什么大惊小怪。
“金箔厂办得不错，何大福这个人不怎么样。”不少人对严振山这样说。
“那就奇怪了，这个厂是何大福领导的，如果他人不好、心不正，厂能办好吗？你们能不能和我讲讲，他人不好表现在哪些具体地方呢？”严振山问。
“他瞎讲瞎说，不顾场合、不分对象，有点二五郎当，具体的也讲不出什么。”有人对严书记这样说。
“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我们还用这些观点、方法去讲这些课题和评价人物，可能会犯大错误的。企业家与政府官员是不一样的，我们不能用衡量政治家的标准去衡量企业家啊！企业家可以有些个性、甚至有些缺点。”
严振山话虽这么说，可议论多了，他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起何大福来。“真是个奇怪的人物！”讲他好的人说他锐意进取、敢闯敢干、有思想、有魄力；讲他差的人说他目无领导、刚愎自用、狂傲无礼。两种观点竟截然不同、真有天壤之别。他真想去专程会会这个何大福，可是，自已初来乍到，面对这个带“问号”的人物，还是摸清情况再说吧！
情况一摸就到了年底。各项数据一出来，金东县国有八大工业企业都在滑坡、亏损，而金陵金箔厂却连续第四年成为金东纳税第一大户。
1999年大年初七，新年上班的第一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严振山一到办公室就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两份文件。一份是县化工厂打来的紧急报告，“厂里已连续亏损五个月，目前资金紧张，工人工资已有两个月未发，急需援助！”另一份是当天的《金陵日报》，在头版头条上赫然登着一篇大通讯《何大福边“吹”边干》，讲的是金陵金箔厂何大福带领员工创造奇迹的事迹。拿着这两份文件，严振山不禁陷入了沉思。
到金东来之前，严振山是金陵市经委的副主任。在市经委十几年的摸爬滚打，他对全市的经济工作包括工业企业都非常清楚，对金陵金箔厂与何大福也时有耳闻，他自然也不陌生。15年前的1985年，何大福当选全市20名“优秀企业家”，他就是此举的经办人之一。可是，短短的15年过去，蝙蝠电扇、大桥自行车、玉环热水器、伯乐冰箱这些当年名噪一时的名企、名牌大都倒的倒、垮的垮，有的已在市场上销声匿迹，有的虽然还苟活着，但也是吃力巴呼，上气不接下气了。可再看看金陵金箔厂、再看看何大福，当年在受表彰的企业和企业家中，他还不算太有名，可是15年后，当别人已风光不在时，金箔厂却越办越大，何大福却越来越有名。再来看看金东县。当年金东县八大国有企业，化工厂、钢铁厂、机械厂、缫丝厂、电扇厂、水泥厂、电机厂……哪一个厂的规模效益也比金箔厂大、比金箔厂好。可是15年下来，大的已变小，好的已变差，可唯独当年那个又小又差的金箔厂却像装了火箭助推器越飚越快，越飚越高，已经连续四年成为金东纳税第一大户。百花凋零他却一枝独秀，天寒地冻，他却一树常青！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他有什么秘密的法宝？难道他有什么过人的绝招吗？
严振山坐不住了。工业企业不仅占到全县GDP的4/5，更为城镇10万居民提供了就业的机会和勃勃的生机。工业企业一垮，金东全县的经济就可能要崩盘，而且还会造成无法估量的社会隐患。因此，搞活振兴国有大中型企业是他今年工作的第一要务。可是，到底怎么搞活、怎样振兴呢？他心里还完全没有底，“是要会会这个何大福了！”
主意一定，他立即打电话把县委办主任刘明喊来，“走，到金陵金箔厂，到何大福那儿拜年去！”
“到金陵金箔厂？看何大福去？”刘明错愕地张大嘴，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严书记，今天是过年第一天上班，按照惯例，应该是到政府、人大、政协去拜年的！”刘明赶紧提醒。
“惯例？”严振山微微一笑，“惯例就不能改改，就非要一直惯下去吗？”
“那，那也不应该是您去看他，打个电话把他叫来不就得了吗？这么大的雪，再说，那个何大福，争议大得很！”刘明憋了半天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你这个思想！”严振山板起了脸，“争议？什么叫争议？人家把金箔办成世界第一大为啥不争议？人家解决了6000个人的就业吃饭为啥不争议？人家连续四年纳税排第一为啥不争议？”
看到严振山不高兴，刘明不敢再吱声，赶紧安排去了，可他的心里却一肚子疑惑，“大过年的，严书记今天是怎么了？”
何大福一早就到了单位。新年伊始、千头万绪，他有忙不完的事。今年的春训班让干部们再学点什么呢？年前职代会上确定的工作思路该怎么让干部员工们更深入地贯彻执行呢？一到办公室他就拿笔忙起来了。
接到县委办主任刘明的电话，何大福吃了一惊，“县委严书记要来拜年，这可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可是为什么放着那么多机关、企事业单位不去，要到我这个集体企业来呢？”。没功夫多想，他赶紧让办公室把厂里的中层干部们通知到会议室，自己也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楼。
雪天路滑，等了半个小时，只见一辆黑色的奥迪汽车顶着漫天大雪打着双跳开进了厂。
“何厂长，严书记亲自来看你们啦？”车刚停稳，刘明就抢先下了车，脚一踏地，他就朝着何大福嚷嚷开了！
何大福赶紧上前，等到了车门口，严振山也已经下了车。
“严书记，您看，这么大的雪，您还亲自来看我们！这真是……”望着严振山，何大福连忙打招呼。
“怎么，不欢迎我啊！”握着何大福的手，严振山开起了玩笑。
“岂敢岂敢！金箔厂创办四十四年了，大正月里来拜年的县委书记，您是第一个，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只是，事先也没接到通知，这匆匆忙忙的，也没准备好，真怕怠慢了您啊！”何大福一脸诚恳。
“准备？有什么好准备的？你还准备请个戏班子，敲锣打鼓来欢迎我啊？都是自家人，客气个啥？”严振山乐呵呵地一阵戏言，顿时让何大福心里暖融融的。
拍了拍身上的雪，一路寒暄着来到贵宾接待室，刚一坐定，严振山就开口了，“老何啊！我今天是特意来你们厂拜年的，感谢你们为金东经济发展做出的贡献啊！”
“严书记，您真是太客气了，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何大福赶紧道。
“今年的国有企业形势严峻得很哪！”望了望窗外，严振山稍微欠了欠身，“县属八大企业效益都明显滑坡。老何啊，今天我也要向你取取经，你给我介绍介绍，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如果可行，我们要向全县推广啊！”望着何大福，严振山竟一脸诚恳。
“这个……”，何大福沉吟了片刻，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能把架子放得这么低，能这么重视工业企业，这真让他有点始料未及，也是很感动的。
“严书记，为什么有的企业垮了，而我们还能活着？为什么有的企业滑坡而我们还能前进？我个人认为可能有以下几个原因。
坚定不移走改革之路，在别人没有或者不敢改革的时候，我们就大胆并坚决选择了改革。别的国有企业，长期依赖政府“等靠要，”我们是集体企业，靠人不如靠自己，凡事都自己争取、自己创造。别人都把乌纱帽戴在头上干，做事难免患得患失，而我是把乌纱帽拿在手上干，不顾一切往前冲。
当然，别的国有企业有不少都倒下了，我也不敢讲我这个企业以后就不会倒下，但是，我要争取做最后一个倒下，就算我倒下的时候，我也会像英雄王成一样，嘴里大喊着‘向我开炮，向我开炮’慢慢地倒下去！”
何大福越讲越带劲，严振山也越听越入神。
“好！好一个向我开炮的好汉！”严振山站了起来，拍了拍何大福的肩膀，“由于有你这种英雄气慨，你不仅没有倒下，还站在了全县所有企业的顶峰！你成了全县企业家的领头人！一个改革者，一个真正做事的人，一个为了金东发展做出巨大贡献的企业家，我们决不能让你再受气、再吃亏了！”
这时候办公室曹主任急步走进来，“何厂长，干部们都到齐了！”
“走，会会你的精兵强将去！”严振山兴致高涨、神采奕奕。
三人快步来到大会议室，干部们都到齐了。有的还在直嘀咕，“这么个大雪天，县委书记来给咱们拜年，有没有搞错啊？”
“同志们，县委严书记来看望大家啦！”一进门，何大福就激动地向大家宣布并带头鼓掌。
“嘿！严书记还真来啦！”干部们起立，兴奋地鼓起掌来。
严振山大步走到台前。望着这批整天在市场上摸爬滚的精英骨干，他怎么看都觉得比其他厂里的干部要更精神、更神气。
面朝大家，抬起双手舒缓地朝下摆了摆。“何厂长说得没错，我今天是特意到金陵金箔厂给大家拜年来啦！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新年好哇！”
清了清嗓子，严振山继续道：“大家也许会问我，县里那么多的部委办局你还没去拜年，怎么第一站就跑到我们金陵金箔厂来啦？是的，按照惯例，我是应该先到那些单位，可是，惯例就一定对吗？惯例就不能改改吗？咱们金陵金箔厂连续四年成为金东纳税第一大户，为县里做了那么大的贡献，争了那么多的荣誉，为什么我就不能先来看看大家，谢谢大家呢！”
“我来的时候，有不少人还劝我要慎重，说金陵金箔厂是个“问号”单位，争议大得很。什么争议不争议啊？吃饭不干事最没有争议啦？只要干事就会有争议。我看那些没有争议的单位、没有争议的人到现在也没干出个什么事，而你们这个有争议的单位，你们这些有争议的人却为我们金东挑了大梁。因此，从这个角度，我要说，在我们金东县，像你们这样有争议的单位最好越多越好！什么是“问号”，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要把这个帽子从金陵金箔厂头顶上摘掉，我要重新给你们佩戴一枚勋章，不是“问号”而是“感叹号”！感谢的感，惊叹的叹！”
掌声，热烈的掌声。严振山的一番话，就像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把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烧得滚烫滚烫，亮堂亮堂的。
严振山自己也兴奋起来，望着这批热情鼓掌的员工，他把大手一挥，“刚才我跟你们何厂长说了这么一句话，只要是为金东做出贡献的人，我们决不会让他受气，让他吃亏。以前社会上对你们的许多不实之词都要反过来，下面我代表县委县政府要向在场的金箔人鞠三个躬。第一躬，感谢你们走在全县改革开放的最前面，连续四年成为金东纳税的第一大户，为金东经济挑了重担，扛了大梁；第二个躬，感谢你们为金东养活了6000名职工，提供了上万个就业机会；第三个躬，感谢你们把金陵金箔这个金东世代相传的地方名牌、民族品牌做到第一大，世界最顶级，为金东、为国家争取了荣誉！”说完这段话，严振山朝台前走了两步，面朝大家毕恭毕敬地弯下腰来，连行了三个鞠躬大礼。
刘明愣住了，何大福愣住了，在场的每一位干部也都愣住了。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向一个集体企业的干部们连鞠三个躬，这代表着什么……？每个人的心里都在自问。
会场一片安静，足足有一分钟后，何大福鼓起了掌，眼睛里含满了泪水，从眼角直往下淌。霎那间，整个会议室都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这是发自内心的掌声，这也是心心相印的掌声。
从会议室出来，站在银装素裹的雪地时里，严振山朝着何大福微微一笑，“老何啊，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啊！为了县里的经济发展，你这个能人要多挑挑担子啊！”
“放心吧！严书记，我们一定尽力！”握着严振山温暖的手，何大福坚定地点了点头，眼眶里的泪水还在流。
“县委严书记大年初七向金陵金箔厂的全体干部鞠了三个躬！”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天不到就在金东上下传“雾”了。不少领导和朋友都打来电话，向何大福表示祝贺。可每次放下电话，在感到兴奋的同时，何大福的眼眶里都满含着泪水。
何大福永远也忘不掉1987年他为金东企业厂长经理们上的那一堂改革开放课而受到的“责难”，差点被“撤职查办”的往事。当年他在会上点到的企业如今都垮了，点到的人如今都退出了历史舞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那时的一些厂长经理们，如果稍微听进去我何大福一点点意见，也不至于落得今日下场啊！那时的县委书记，如果像今天的严振山一样支持我何大福，金东县也可能会冒出十个、一百个何大福啊！
令何大福更加难忘的是：就在一年多前，县工业局在青宝水泥厂召开的企业管理经验交流会上，局里要何大福在会上作一个发言。当何大福在台上刚进上两句的时候，突然，坐在台下的一个厂长好像喝得醉酗酗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责问何大福：“何大福！我问你！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是呀！”何大福答。
“我再问你，你是国家干部吗？”
“是呀！”何大福答。
“那你还不赶快打一个报告，赶快退党？县委到现在怎么还没撤你的职？”那人愤怒地说。
“为什么呢？”何大福见问者不善，也针锋相对，双目怒视。
“你在金箔厂瞎搞，全部违反共产党的宗旨了，共产党要你这样的人干什么！”那人说完，又醉呼呼地睡着了！有人敲敲他，他已醉得不省人事，这是酒后吐真言还是倚酒发泄，真是天知道。
何大福见此状，竟没有一个人对他加以制止与批评，气呼呼的抓着笔记本走下台：“既然这样，那我就不讲了，你们找别人发言吧！”
当时主持会议的一名副局长见会议发生了“意外”，也没好讲什么，只当成家中兄弟憋嘴一样，遇到这种情况，父母往往什么都不说。这位副局长只好按议程宣布：下面请杨副县长作重要讲话。
杨副县长也没有对会议发生的“僵局”与尴尬做出是与非的评论，只是掏出一份稿子，照本宣科地读了起来：“我想讲三点意见，第一要狠抓企业管理；第二要狠抓技术改造；第三要狠抓降本减耗……”
正当他有气无力地讲得口干喉哑的时候，何大福突然站起来，火冒冒地吼道：“请问县长你讲给谁听？是讲给那些指责别人却酩酊大醉睡着的人听，还是讲给我们这些醒者听？”
会场不欢而散。
那个会场向何大福叫板的人，他管的那个水泥厂不久彻底倒闭，被人收购，他被安排提前退休，从此再也没有露过面。
如今，何大福站在金山顶端，回头望着改革开放初期与他一道登山的“战友们”，乃至那些对立面们一个个都不见了，他老泪纵横：大家都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真是历尽了人间沧桑的人生感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