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竞争就是产品的竞争,产品的竞争就是技术的竞争,技术的竞争归根结底,就是人的竞争。
何大福领导的金陵金箔厂由于狠抓了技术进步、市场的开拓,使得市场的业务量越来越大,连续几年,市场始终处于供不应求局面。北京要货、上海要货、广东要货、成都要货、海外要货……各种业务定单像雪片一般飘来。直忙得全厂的工人应接不暇。
业务形势大好,何大福自然高兴,可高兴之余,他却始终为黄金市场还没有放开犯愁,金陵金箔厂虽然拥有国家批准的黄金使用权证,但在计划经济的年代,银行每个月给金箔厂的配额都是个定数。厂里虽然破了例从沿海地区买金首饰回来回炉打金箔,但这毕竟不是长远之计,因为这样做的成本太高,企业的效益减少很多。而面对国内黄金紧缺,处在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广东,于是有人便搞起了倒卖黄金的生意。他们从沿海购买黄金,拿到金箔厂来加工金箔,然后再卖出去,从中获取双重利润。
一天,何大福将武亮叫到办公室,对他说:“我们厂前些日子不是有几个带黄金来加工金箔的客户吗?好像听他们说手上有金条卖,我们能不能从他们手上直接买金条,免得买金戒指、金项链重新回炉,成本太高”。
“是哟,这些人都是广东、福建的客户”武亮赶紧补充说。
“我听说南方对黄金买卖抓得不是很严……”何大福嘴角露出了笑意。
“厂长,您的意思是……”武亮逐渐有些明白了。
何大福把烟一掐,霍地站了起来,“活的人不能被尿憋死了,现在的国家黄金政策也实在是把咱们逼急了,我看就到南方去买些黄金直接加工金箔,卖给那些急需金箔又买不到黄金的人。”
“厂长,这个办法要慎重!”刘恒书记进了何大福办公室,听到此事,连忙打岔:“金银首饰是公开卖的,这些黄金估计大部分都是走私的,要查到私贩黄金那可是要犯法的啊!”
“犯法?犯什么法?人家敢卖,我们就敢买。”何大福扫视了刘恒与武亮,语重心长地对他俩说:“国有企业是属猪的,有人喂,有人养。我们集体企业是属鸟、属鸡的,必须要自己找食吃。从今往后,别人能办到的事我们也要办到,别人办不到的事我们也要办到,为了企业的命运,为了我们的生存,超越现行法规也可以干。试问:当我们厂被别人挤垮了、被市场吃掉了,你再说你正确、伟大、老实、正规、正派又有什么用?再说,我们去熟人手上买,他们又不会揭发我们,怕什么呢?”
“厂长,我们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刘恒、武亮胆子都壮了起来。
“那好!”何大福立即布置武亮:“你带着陈宝,近日速去广东,设法多买些黄金回来!”
“好的!”武亮象接受了一场战斗任务。
为了路上万一,何大福帮助武亮他们考虑了一些防预措施:开了厂部证明,带上身份证件,编制了一些加工任务合同书等。
南国风光,花团锦簇,三角梅红艳艳满街都是。这里毕竟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策源地,经过近十年改革的洗礼,人们的思想观念和行为都比内地大大地超前。
武亮专程来买黄金,广东几位朋友也个个积极相助,不一天功夫,凑齐五公斤黄金,价格比银行的还低。
事情办得这么顺利,让武亮多少有点喜出望外。
“也没厂长、书记他们讲得那么玄乎嘛!”武亮将好几块金条小心翼翼地用棉布裹好,塞到包里面的夹层里,两人急冲冲地坐上火车就往回赶了。
包里揣着金条,武亮和陈宝不敢怠慢,一路上小心翼翼,上厕所都把包捂得紧紧的,一到人多的地方,他们的眼睛就往四面直扫,生怕有半点闪失。
谁知,火车刚刚启动,行至广东海丰县靠站的时候,只见两个戴白色大盖帽的警察径直就朝武亮走来。
“同志,你包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大盖帽目光犀利,表情严峻,伸手指道。
“啊……”,武亮还从来没见过这阵势,霎间有点慌了神。
“我……包里……装的,装的是生产原料”,一慌神,武亮说话就有点结巴了。
“什么生产原材料啊?”大盖帽接着问。
“不好对你们说,生产原料就是生产原料嘛!”,武亮下意识地把包搂紧了,额头上渗出了汗。
“请打开一下,我们要检查”,另一个年轻的大盖帽靠上前来就要开包。
“哎!哎!你们要干什么?”武亮惊恐地抱着包,一个劲地往后移。
“我们是海丰公安局的,立刻进行例行检查,请你配合”,年长的大盖帽掏出了警官证,一脸的威严。
“黄金,他包里面有黄金”。跟在后面的警察一把抢过武亮手中的包,三翻两翻就把夹层里那用棉布裹着的几大块闪闪发光的金条给翻了出来。
“那是我们厂的生产原料”,武亮见黄金抓到了警察的手里,急得蹦了起来。可是没等他冲过来,他就被大盖帽给狠狠地摁了下去,只听得“咔嚓”一声,他的双手已被一副明晃晃的手铐给铐住了。陈宝也一同被拷走。
“老实点,有人举报,你们涉嫌走私黄金,请跟我们走一趟”。一声严厉的警告之后,两位民警推搡着两人下了车。
“说,你们这么多黄金,究竟是从哪里走私过来的,准备贩到哪儿去。”到了海丰公安局审讯室里,年轻的大盖帽把桌子一拍,厉声喝问武亮。
“我们厂是生产金箔的,这些黄金是我们广州的客户委托我们带回去加工金箔的。喏,我包里有加工合同,不信,你们自己拿出来看。”到了这会儿,武亮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一些,话也说得周全起来。
民警手脚麻利地从武亮的包里找到那份加工合同,看了一眼就递给了老民警。“有加工合同就能证明你不是走私的吗?谁知道你这个合同是真是假,带这么多块黄金,不是走私?不是走私的才怪呢!我干了四五年警察了,一回还没有看走过眼呢?我告诉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赶紧招,再不招就给你上家伙。”
“我招什么呀?”武亮急了。“我真是金箔厂抓生产的生产副厂长,我的户口簿、介绍信都在包里,我们祖祖辈辈整天都跟黄金打交道,你怎么能说我是走私呢?”
“哟,你嘴巴还挺硬的啊!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民警把嘴一撇眼露凶光。
这广东在改革开放早中期,确实对国家政策有许多松驰的地方,许多在内地无法运作的事情,在广东都可通触。
中年民警刚把武亮的介绍信、户口薄以及加工合同仔细看完,只见他干咳一声,示意小民警稍安勿躁。他清了清喉咙,表情依然严肃,但语气倒和缓了许多,“你的证件我都看过了,你说你是金箔厂的,但是我们怎么知道你们厂加工黄金是合法还是非法的呢?这样吧!你把你们厂的联系方式告诉我,你在这边先住几天,等你们当地工商部门出示了证明,我们就放你走。”
“住,住哪儿啊?”武亮一头雾水。
“住哪儿,到了公安局你说住哪儿?”小民警有些不耐烦,说话凶凶的,像吃了火药粉。
门开了,两个陌生的民警走了进来,一左一右像老鹰捉小鸡一般抓住武亮的膀子,把他架了出去。
进了一道大铁门,又进了一道大铁门,来到一扇小铁门前,咣噹一声,门打开了,还没等武亮反应过来,他就被踉踉跄跄地推了进去。“老实在里面呆着”,一声冰冷的关照之后,就听“咣噹”又一声,铁门重重地关上了。武亮的眼前一片漆黑。
“哎,你们怎么能随便关人啊!我没有犯法,我真的没有犯法!”武亮疯了似地冲到铁门前,使劲地拍,拼命地喊,可哪里有人理他。拍着拍着,喊着喊着,武亮一屁股坐到地上,两行眼泪滑落了下来。这时候,陈宝也被推了进来。他们俩感觉到似梦非梦,好象自己变成了电影里的革命同志被关押起来了。
在看守所里,武亮问陈宝:“奇怪了。这两个警察好象什么人也没查,直奔我们而来,他们好象知道我包里有黄金,搞不清他们怎么知道的。”
陈宝若有所思,一阵迷团在脑子里解不开。“是啊!不知他们怎么知道的。”
第二天下午,何大福到车间转了一圈后回到办公室。天热,脸上身上全是汗。他拿脸盆打了点水,正准备擦把脸,忽然就见俞芳急急冲冲地跑了进来。
“厂长,电报”!
“噢!又是哪家要订货啊?”他低下头去把湿毛巾捂在脸上,一阵清凉舒爽让他浑身感到惬意。
“厂长,好像不是订货的,是广东海丰县公安局发过来的!”俞芳一边说着一边拆开电报。
“海丰公安局?何大福顿了一下,“有什么事”,他一边直起身子用毛巾擦擦脸,一边吩咐俞芳,“念!”。
“贵厂职工武亮、陈宝因走私黄金嫌疑已被我局拘审,请贵厂尽快提供当地工商部门允许黄金加工的证明,否则,我局将以走私黄金罪对武亮、陈宝提请公诉!并没收全部黄金!”
“什么?”何大福把毛巾往盆里一摔,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夺过俞芳手中的电报,看着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青,额头上的汗珠渗了出来。
“救人,得赶紧救人”,何大福抬手又把桌上的电报拿起来“请尽快提供当地工商部门允许贵厂黄金加工的证明!”。他一字一字地念了一遍,一念完,他把电报用手一抓,拔腿就跑出了门。
“我到工商局,找胡局长去!”等俞芳追出门外,何大福已经跑远了。
金东县工商局位于县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局长胡万林四十二岁,与何大福相差不大,此人沉稳持重、城府极深,对人表面上客客气气,是县里出了名的“笑面虎”。上午十点,他刚看完当天的报纸,忽然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何大福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哟,是何厂长呀,你是难得光临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胡万林忙起身打招呼。他与何大福早就认识,但他们由于从事的职业不同,“屁股指挥脑袋”,思维方式与立场观念都不尽相同。说老实话,他对何大福在金箔厂搞得那一套一直不敢苟同,而且底下人汇报,局里、所里几批人到金箔厂检查,都被何大福给顶了回来。正准备找机会给他点颜色看看呢,没想到,他却主动找上门。胡万林一边泡茶让座,一边心里直犯嘀咕。
“胡局长,你别客气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今天是来找你帮忙的!”接过杯子,何大福一口没喝就放下了,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帮忙,嗐!何厂长,你别开玩笑了,你厂里搞得那么好,是金子堆的,还有什么事要找我啊!”胡万林松了松眼镜,皮笑肉不笑,不阴不阳地说。
“真的要请帮忙”,何大福掏出电报递过去,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胡局啊,出个证明对你们来说小事一桩,可对我们那就是救命啊!”何大福眼巴巴地望着,额上的汗掉下来也顾不得擦了!
“噢!这个事啊!”胡万林抬手摸了摸下巴,他把电报仔细看了一遍,故作沉思了一会儿。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直把何大福急得火星直冒。
“胡局长,开个证明有什么难度吗?我们厂的情况,外地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何大福耐着性子问。
“这个……”胡万林冷笑笑。“开个证明不难,但最起码我们要实事求是,要对国家负责任吧?”
“我们金箔厂祖祖辈辈是打黄金的,我们就是跟黄金打交道的人。你开个证明怎么不是实事求是,怎么不是对国家负责任呢?”何大福有点急了,脸涨得通红。
胡万林的脸有点挂不住了,“是的,你们金箔厂从银行买黄金打金箔是合法的。但现在的问题是这笔黄金是人家客户直接委托你们加工的,黄金的来源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我们不知道,是不是走私的,我们更不清楚。再说了,你们直接帮人家来料加工符不符合程序、合不合法,会不会对国家黄金市场的流通产生影响谁也不能打包票。有这么多因素都不清楚,稀里糊涂的,我们怎么开证明呢?”胡局长说得义正辞严、煞有介事、官腔十足。
“那,那你说怎么办呢?”何大福强压住火。
“怎么办?这种事只有按规章办,按程序办!”胡局长后背往椅子上一靠,跷起了二郎腿“这样吧!你们打个报告,附个情况说明,先到你们的主管部门县工业局,请他们先拿个初步意见,盖个章,再拿到我们局来,我们开个局长办公会先讨论一下,最后再报请市工商局,请他们最后定笃。”胡局长口若悬河,说话一点不打坝。
“这么多手续,那要多少天啊?”何大福嗖地站了起来,粗气直喘。
“多少天也没办法,这是规定”,胡万林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推说还要开会竟下起了逐客令。
从工商局出来,一股无名的怒火在何大福心里直窜。一个明明就在自己职权范围里的小事,却非要推三阻四,口口声声喊改革,大会小会要保驾护航,可一旦出了事,谁顾你企业的苦衷?谁管你企业的死话?
火冒冒地回了厂,厂里也已经炸开了锅,“武亮、陈宝被抓了,走私罪啊?”大伙都在议论纷纷,正常生产的秩序开始有点乱。
消息很快传到了四面八方,有几家金箔加工合同都被对方宣布暂时叫停。
“武亮、陈宝是我们厂的干部,他们是我派出去的,就算我这个厂长不干,我们也一定要想尽办法把他救回来”。当着大伙的面,在全厂临时召开的干部会上,何大福正义凛然,并当场布置,一方面按程序走,一方面赶紧托人找关系、想办法。
何大福在厂里着急上火,武亮、陈宝在海丰也受尽了罪。海丰位于广东中部,虽属初夏却如酷暑,看守所的格子间里尤其湿热难当,透不过气。水土不服、蚊虫叮咬,再加上内心的焦急烦躁,才几天功夫,武亮这个精干干的中年汉子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厂长,你快来救我啊!厂长,你怎么还不来啊!”从早到晚,武亮都趴在铁窗前,嘴里念、心里想、盼花了眼。
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所有的证明都送过去了,可工商局还是没有一点消息,门槛都跑断了,可胡万林局长却还是不肯出证明。他的推辞是:“情况没搞清楚,我怎么能出证明?”
何大福与他争辩道:“现在我们家里失火了,你作为消防队不救火,却非要议论为什么失火;汽车将人撞成重伤了,你不去救人,却非要纠缠怎么撞到人了,等搞清楚怎么撞到人后再去救人,这样做对吗?”
但是,无论何大福怎么求情,胡万林局长还是不肯出据证明。
何大福急了,“这不是存心糟蹋人嘛!不能再等了”一气之下,他带着厂里的八名中层干部呼拉拉一齐来到县政府大院,一直找到分管工业的副县长。
在听完来意之后,副县长当即把电话打到工商局,交待立即办理。直到此时,县工商局才勉强同意开证明,并派人一同前往。
十九天,武亮和陈宝在海丰拘留所整整被关十九天之后,他们终于获得了自由。
望着胡子拉碴、又黑又瘦的武亮和陈宝,何大福这个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汉子拉着两人的手禁不住两行热泪簌簌而下。
冷静了两天之后,武亮跟何大福又谈起了这次被关被查之事,何大福对武亮说:“此事只有我和书记刘恒,加上你和陈宝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在这边,不可能露什么消息,要么你在广东购黄金时,消息透露出去了?”
“也不可能,他们卖黄金的,不能自己找自己麻烦呀!”武亮坚信不是对方告的密。
“那是谁泄的密呢?”何大福自言自语。
“是啊!肯定有人告了密!不然不可能一开车就有人直接冲着我们来的!”武亮肯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