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来自汕头木雕工艺厂的急电摆到了何大福的桌子上。“我厂工艺品急需金箔,请速派人前来洽谈!”
“汕头!”何大福心里一动,“那不是中国最早的十四个经济特区之一、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吗?听说那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到电报,他的心激动得砰砰作响,恨不得长一双翅膀立马飞过去。
第二天一早,何大福和马国富乘了近两天的火车赶到广州,然后乘大巴去了汕头。
广东汕头—岭东门户、华南要冲。棕榈树高大挺拔伸长了胳膊,金凤花迎风绽放倾吐着芳香。河边、路旁,红的、绿的、黄的、紫的……各种颜色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在阵阵海风中争奇斗艳、蓬勃生长。好一派生机勃勃的南国风情!
自然风景宜人,街头繁华更胜。大街上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五彩缤纷、琳琅满目的商品直看得人应接不暇。喇叭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还有那录放机高音播放的嘭嚓嘭嚓舞曲声不绝于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喇叭裤的、戴蛤蟆镜的、烫大波浪的、剃小板寸的时髦人士更是四处可见,偶尔冒出两三个高鼻梁、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鬼子”,把何大福吓了一跳。
“乖乖!这么多人、这么多店、这么多东西啊!”何大福像进了大观园里的刘姥姥张着嘴不停地感叹。
“那当然啦!人家是特区嘛!”马国富之前来过两次,对这里的变化有所了解。
下午三点,何大福跟着马国富终于来到了汕头木雕工艺厂。
“老马,你……等等!”马国富刚要进门,何大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叫住他。
“嗯!”何书记,什么事?马国富回头,一脸的茫然。
“这个……”何大福有些犹豫,他低着头考虑再三还是抬起头来直言不讳地说:“老马,咱们厂现在很穷,这次出来咱们又没带多少钱。一会儿进去你就别喊我何书记了,免得到时候没钱请人家吃饭,丢面子!”
改革开放虽然是从南方开始的,南方城市何大福从没来过,但是南方改革的消息却像千里惊雷一样,常常震憾着内地。“不到深圳不知道自己钱少,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海南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当时已开始流传。何大福想到自己的企业是个穷叮铛的厂,自己这个书记是个‘瘪三’的书记,实在是挺不起腰杆,做不起人,只能是“装聋作哑”!
“这,这怎么行?”,老马虽然是个老供销,可这样的事情他还没做过,他以为何大福在跟他开玩笑。
“怎么不行?丢我自己的面子是小,万一丢了厂里的面子影响了业务怎么办?你,你就说我是你徒弟,是厂里新来的业务员—小何!”何大福一脸的诚恳。
“新来的业务员?”望着何大福一本正经的样子,马国富知道不是开玩笑的,他也严肃起来,嘴里念了两遍,心里又念了两遍,这才领着何大福进了门。
汕头木雕工艺厂是中国四大雕刻之首,他们生产的贴金雕刻制品销往世界。由于大量需要金箔,他们与金陵金箔厂早就有业务往来。这回一听说金陵金箔厂派人来了,汕头木雕工艺品厂的黄总经理非常高兴,亲自迎出门来。“哎呀!老马啊!你们终于来啦!四天前才发的电报,你们今天就到了,真是高效率啊!”,黄总一边用广东普通话说着客套话,一边伸出手来和马国富紧紧握手。
见马国富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黄总忙问:“老马,这位兄弟是……?”
马国富忙把何大福引到前面来:“噢,这位……是我徒弟,我们厂新来的业务员—小何!”,由于刚才练过了,马国富说得还算自然。
“黄总好!”何大福微微弯下腰,伸出手来,谦虚得还真像个新徒弟。
“哦!小何!你好!你好!”黄总打了个哈哈,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了一下,随即转过脸去面向马国富。
“哎呀,老马啊!最近我们的金漆木雕出口的业务相当好!可你们的金箔供应不上啊!”
“金漆木雕?”何大福喃喃自语,一脸的好奇。
尽管是喃喃自语,但马国富却听得清清楚楚,虽然当着“师傅”,可这个“师傅”哪里好当?他赶紧笑着对黄总道:“黄总,我这个徒弟第一次到汕头,他还没有见过你们的金漆木雕长什么样,要不,你领我们到车间让他开开眼,咱们边看边聊?”
“车间?”黄总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好啊!边看边聊,边看边聊!”,说完,他亲自领着马国富和何大福来到了车间。
“我们广东金漆木雕,又称金木雕,是用樟木雕底,上漆贴金而成,工艺精致,金碧辉煌啊!”吹起自己的产品,黄总头头是道。“我们有很多作品都被选送参加国内和国际工艺美术品展,获得中外人士的一致好评还多次获奖哩!北京人民大会堂广东厅,就有我们的两件大型金木雕《花鸟》和《鱼虾》,那可是我们广东金木雕传统题材的代表作,荣获过国际金奖呢!”
何大福被工人们那巧夺天工的精湛技艺所吸引。看着那些通过浮雕、通花雕或立体雕,精雕细琢的各种挂屏、座屏,他禁不住啧啧称赞。
“哎呀!老马啊!最近这些挂屏、座屏的出口订单很多,但你们金箔供应老跟不上啊!你们的金陵金箔质量好,用别人家的我们又不放心,你看……”三句话黄总又绕到了主题。
“你们每年需要多少张金箔啊?”何大福禁不住问。
“一年至少要三十万张啊!”黄总显然早就精心计算过,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好!我们保证每年给你们供应三十万张优质金箔!”何大福一激动,也脱口而出。
“这个……”黄总有些纳闷,怎么师傅还没讲话,徒弟倒表起态来,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马国富。
马国富一见忙来圆场,他拍拍黄总的肩:“黄总啊!我们这次来是拿着尚方宝剑的,我们厂长说,对于你们这样的老客户,要优先供应,尽量保证啊!小何心中有数,所以他才说了。”
“太谢谢啦!”黄总一激动,狠狠地拍了一下老马,直把老马拍得“哎呦”一声。众人见状先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走,吃饭去!”
“小王,小王!”黄总赶紧把办公室主任小王叫来。“老马和小何现在难得到咱们汕头来,走,一道吃饭去!你这两天好好陪陪他们吃吃大排档,尝尝潮汕菜,到处逛逛,多玩两天。”黄总是个生意人,又是在特区,企业允许招待吃饭。
“喜欢吃什么?”黄总问马科长。
“随便,随便!”马国富应答。
“老朋友了,我们也不客气了,还是去吃大排档吧,那里的海鲜活蹦乱跳的,又实惠,怎么样?”
“好!好!”马国富应道。
汕头的大排档可不比那些大饭店差。在繁华的大街边、广场上,一张张桌子拼成一个个方阵,一排排满天星拉得五光十色。水盆里、玻璃缸里,海鲜活蹦乱跳。锅铲碰撞声、酒瓶叮当声、欢歌笑语声、音乐声和着菜香、酒香、各种调味品的香味一股脑儿扑面而来。
“真热闹啊!”何大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目不暇接、美不胜收,直看得头直扭,眼直揉,怎么看也看不过来。
就这样边吃边看,边吃边聊,三个人竟从六点半一直吃到快十点钟。
何大福抬手看了看表,再看看还在呼呼而上的客人,不禁奇怪,“十点钟了,在我们那儿的大街上空无一人,这会儿放枪也打不到几个鬼了,你们这儿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呢?”
小王听了此话,比何大福还要奇怪:“啊?你们十点钟就睡觉啦!在我们这儿十点钟夜生活才开始呢!”见何大福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小王忙解释:“其实在搞特区前,我们这儿也差不多。但自从搞了特区,搞了改革开放以后,外地人多了,做生意的人多了,大家白天忙,只好晚上抽时间碰碰头,聊聊天,谈谈生意,既放松又不误正事,久而久之,我们汕头也就成了个不夜城啦!”
几句话,直把何大福听得头直点,好生羡慕。
在汕头连呆了两天,连着吃了两天大排档。
第二天吃过早饭,木雕厂办公室主任小王领着何大福、马国富开始逛市场。在靠海边的迎宾路体育场旁,有一个闻名全国的服装旧货市场,似乎世界上旧货服装都运到这儿,经过这里的销售商整理、熨烫,犹如新衣一般。市场大得出奇,何大福他们在里面几乎转悠了一天。看到这琳琅满目的旧衣市场,何大福心动了,他看中了一件西服。在试衣镜面前,那套旧西装,非常合身,颜色又好,深蓝色带条子的,上面还绣了两个字:“渡边”,估计是日本过来的。当时,在衣服上绣字,何大福从来也没见过,感到稀罕得不得了。
“怎么样?”何大福问马国富。
“很好!”马国富看了一圈头直点。
何大福从小到大从没穿过西服,他当干部也近二十年了,始终是中山装当道。到金箔厂上任,他的一套深蓝色中山装让每位金箔厂职工二十年后都能记住刚来时的模样。改革开放五年了,许多干部都有西装了,而他还没有。他也曾想过买一套,可到商店一看:最便宜的也要一、二百元,他舍不得买。他也没有这么多钱。但没想到汕头竟有这么一个旧衣市场,而且还有旧西装卖!他一看,那套西装只要三十多元钱,他盘算了好多次,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买回去!
第三天下午协议签得很顺利,晚上,小王又带他们来到一家位于海边的大排档,看海景、吃海鲜。
也许是因为协议签得太顺利了,再或许是因为被汕头海边美丽的景色的感染,马国富显得格外的兴奋,就听他叽叽呱呱嘴里讲个不停。三人坐定,啤酒上来,马国富特意给何大福倒满,他自己也端起酒杯,站起来,一下子讲漏了嘴,“何书记,你真是个福星啊!你没来之前,咱们厂一点业务也没有,你一来,这业务就源源不断啊!来,我老马敬你一杯”,说完一仰脖子把一大杯啤酒喝了个精光。何大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停地挤眼睛,可老马只顾自己讲话喝酒,硬是没看见。小王是个精明人,他一听先是一懵,随即他就反应过来了,“何书记,你不是业务员,你是何书记!”他指着何大福惊呼。何大福再想解释,想想也没什么意思,只好微笑着默认了。“哎呀!这怎么行啊!让你们吃了三天大排档,这可怎么好!”谁知小王竟自责起来,他拔腿就往旁边的公用电话亭跑,何大福想拉,可哪里拉得住。
二十分钟之后,黄总亲自开着面包车来了,人一下来,他就不停地拱手:“哎呦!何书记啊,怠慢了!怠慢了!有眼不识泰山啊!怎么能让您在这儿吃饭呢!”说完,他连托带拽,硬是把何大福、马国富拉上车,直奔汕头最好的龙湖宾馆。
龙湖宾馆当时不愧是汕头最高档的酒店,那高大的门厅、豪华的装潢,还有桌子上一道道精美昂贵的菜肴,直把何大福看得心头砰砰直跳。
“啊呀!何书记,你干嘛要隐姓埋名?您这是学康熙皇帝微服私访啊!”三杯酒下肚,黄总又道起歉来,“您一个大书记,我们差点就失礼了啦!”,何大福心里一阵苦笑,他哪里好说出其中的苦衷,只好不停地搪塞:“哪里,哪里,初来乍到,不敢给你们多添麻烦啊!”
一顿饭吃了一千多。何大福一打听,心里一惊:金陵金箔厂可吃不起啊!再说何大福在汕头买回来的那套旧衣服吧,他一直穿了近十年。每当有什么重大场面,包括出几趟国,何大福都穿上它,扎个领带,象个人模人样。谁也想不到,这套西服是从汕头旧货市场上买来的,价值三十元!何大福这一套旧西装,包含着多少他在创业初期所尝到的酸甜苦辣滋味,真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