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何大福明天上北京去,你们知道吗”在酒鬼王志宏副厂长家,几个“狗肉朋友”又聚在一起。酒还没开喝,王志宏就开始通报。
“花厂里钱,到北京游山玩水,谁不愿去?”李雄关语调尖酸刻薄地接话说……
首都北京是中国政治文化中心。古老的、现代的、传统的、西洋的建筑,最好的都在首都。1984年春节刚过,钱仁德局长就对何大福说:“小何呀,北京天安门管理局来电话要求我们去报告金箔生产进展情况,加上金箔北京大用户很多,你准备准备,我带你去天安门汇报,顺便在北京拜访拜访这些大客户,认识认识这些大客户去!”何大福正好也有这个想法,见钱局长有这个指令,他便带着供销科长马国富,在钱局长的带领下,一同奔赴北京。
算起来,何大福这是第二次上北京了。第一次是两年前,作为金东化工厂的党委委员,劳动服务公司经理,他奉命带着科里一位助手绕道北京,计划去山西太原购买蔬菜大棚,金东化工厂副业开展得好,有五十多亩副业基地,他们种蔬菜,以此改善职工生活。那时候,他精力充沛,事业蒸蒸日上,人们都猜测他将是金东化工厂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他清楚地记得从金陵到北京,铁路两边的围墙、院墙上到处都刷着大大的、鲜红的标语“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靠在火车的硬座车厢里,看着外面奔驰而过贫脊的原野和破落的村庄,透过火车走道的玻璃窗,看着硬卧车厢里那挤挤挨挨的人群,一种难以名状的优越感让他无比的兴奋,“扎根化工厂,献身一辈子”,他热血沸腾,踌躇满志,壮怀激烈、憧憬未来……然而,那时候他毕竟是中层干部,并不懂得“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加上化工厂效益好,只要领导批准了,所有费用均按规定报销,不烦一点神,所以那一趟北京之行,他无忧无虑、心旷神怡。在向化工厂领导每日一封信中,他几乎天天都说:“太阳围着我们转”。可是,他今天坐在火车上,却心烦意乱、焦急不安。路还是那条路,车还是那趟125次列车,就连围墙上“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标语还有许多依然清晰可辨,可是人呢?他终究没有当成化工厂那最耀眼的明星,他成了金陵金箔厂的党支部书记,准确地说,他现在是一个濒临倒闭、负债累累的小手工作坊的当家人。既然当了家,就要管柴、米、油、盐,可哪里有柴、有米、油盐哦!临出差的时候,他特意把俞芳叫过来,问她银行帐上还有多少钱。俞芳想都没想,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晃,怕他理解错了,还特意补了一句:“五千”。“银行贷款到没到?”“还没到”。五千块钱,这就是金箔厂的全部家当,这就是近两百号金箔人最后的家底。因此,当他从俞芳手中接过这次出差用的五百块钱的时候,他的手哆嗦得不成样子。这倒霉的穷日子到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呢?
车厢里有人走动,站在他身边的一个男子,因为挤得挪不动,只好往他身上靠了靠,何大福立马惊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的小口袋。还好,钱还在。他吁了一口气。
经过近一夜的颠簸,火车过沧州,钱局长忽然神秘兮兮地问:“哎!你们知道北京最好吃的是什么吗?”何大福摸不着头脑,马国富也没好吱声。看看两人好像不懂的样子,钱局长忽然来了精神,他挪了挪屁股,把头伸过来,“我告诉你们啊!北京城最有名的就数全聚德的烤鸭。特别是那烤鸭皮,七分黄三分焦,又香又脆,乖乖,好吃的不得了。”说完他又挪了挪屁股,后背靠到了座椅上,啧着嘴,眯起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何大福很清楚的看到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噢!”何大福虽然知道北京烤鸭闻名,但从没尝过,故意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他下意识地再摸摸口袋,心也拎了起来。
心就这么拎着,火车终于到了北京。
北京,中国的首都,不朽的皇城。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她正以觉醒的力量挣脱锁链,摆脱枝节,以开阔博大的胸襟迎接四海来宾。
不一样了,与两年前的北京城相比,现在已经大不一样了。街上已不再是一抹色的绿军装和灰色的中山装了,在西客站的广场上,有不少人都穿上了笔挺的西装,打着鲜艳的领带,偶尔还有一两个穿着花连衣裙,烫着“大波浪”的姑娘匆匆走过。
“跟不上,跟不上喽!”,望着一个身穿喇叭裤,脚蹬小皮鞋的小年轻从身边走过,钱局长哈着嘴竟盯着看了半天,回头看到何大福和马国富正看着他,他讪讪地摇摇头,再摇摇头。
“这叫‘喇叭裤’,好像是从南边传过来的。”马国富常年在外跑供销,毕竟见多识广点。
“喇叭裤?好好的裤子要搞成这样子干什么?好看吗?”钱局长声音大了好多,最后竟有点忿忿了。
何大福始终没有作声,一个声音在他心里急速的膨胀着:“变了,我们的国家就要变了!”
变归变,可兜里的钱没变。摸着口袋里那空薄薄的一小叠,何大福的心又拎了起来。
早晨8点多钟,火车到了北京站。他们三人来到了前门大栅栏北京第二招待所住了下来,丢下洗漱用具,便立即进入紧张拜访客户“活动”之中。北国的气候,仍然冰天雪地,但何大福丝毫不感到冷,他只觉得浑身热乎乎的。
说实话,何大福第一趟来北京时,他还真不知道北京的那么多名胜古迹都和金陵金箔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这一次过来,他才真正感到,金陵金箔原来是那么“伟大”而“自豪”!故宫的金銮宝殿、颐和园的九曲画廊、雍和宫的金刚手菩萨、慈禧太后东陵墓前的贴金墓碑……那么多世界闻名中国顶级的国宝珍藏都是因为有了金陵金箔的贴金装潢才变得金光灿烂,金碧辉煌。站在人民大会堂前,望着顶上那金灿灿的国徽;站在天安门城楼前,望着那耀眼夺目的画栋雕梁,何大福的心越看越自豪,越看越沸腾。金陵金箔真是国之瑰宝,中华一绝啊!这时候,他仿佛隐约感到,那天万县长、王书记、钱局长他们找他谈话,说这次去金箔厂是要他上金山!他好象有点理解了:是啊!金箔厂搞好了,那他就是上金山!搞垮了,那他就下地狱!
何大福他们第一站没有去天安门管理局,而是去了北京同仁堂制药厂。因为天安门管理局要预约,人家定下第二天。于是他们便来到了同仁堂。三中全会以后,这个具有三百年历史的“中华老字号”药厂重新焕发了青春,每年都需要数十万张金箔为他们生产的“金丹神药”裹金,为国家换回了上千万元的外汇。他们生产的“安宫牛黄丸”、“牛黄清心丸”、“乌鸡白凤丸”都获过国家的金质奖。
“咱们两家是亲家啊!我们用金陵金箔包裹‘金丹’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了,从来没有出现过质量问题。我们的‘同仁堂’拿金牌,创外汇也有你们金陵金箔的功劳啊!”同仁堂制药厂赵厂长为首的几名主人热情接待了何大福一行,何大福坐下刚喝了一口沏好的花茶,便催促赵厂长带着他们进了生产车间。“你们看,那边正在裹‘金丹’哩!”顺着赵厂长的指点,只见那边一排工作台上,工人们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张金箔分成四片,一片片分别裹在那黑褐色的药丸上。金箔一贴裹,药丸立时变成了金光闪闪的“金丹”。工人们个个穿着白色工作服,戴着口罩,车间里窗明几净,十分整洁干净。
赵厂长捡了两颗药丸放在手掌心上,“你们看,这颗药丸没有裹金,呈黑褐色,是一般药丸,那颗药丸,用金箔一贴就裹成了‘金丹’,身价聚增了。不裹金每丸卖两块六,裹了金的每丸要卖二十六呢!”
“为什么用金箔包裹就身价百倍呢?它对治病有什么好处吗?”钱局长好奇地问。
“那当然不一样”,赵厂长娓娓道来,“我们用金箔包裹不是为了好看,它是要起到药引的作用,有了它,药丸的功效才能发挥更快、更好!”
“金箔还能当药引啊?”,何大福也有些好奇。
“金箔入药在我们中国已经有上千年历史了,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就明确地记载:食金,可振精神,坚骨髓,通利五脏邪气,服之神仙也”。见何大福愣着出神,赵厂长走上前来,拍拍何大福的肩,语气一转:“老弟啊!我们同仁堂每年要用金箔两百多万张,你们一年才给我们一百多万张。我们没有办法,只好从福建进一点,还用外汇从日本进口。回去以后,你们无论如何要帮帮忙。我们真诚地希望你们抓住机遇,加快发展,全部由你们供货啊!”
当时的同仁堂制药厂,是国家大型国有企业,从不用公款招待用户吃饭。参观过同仁堂以后,他们从同仁堂出来,已十一点多了,“钱局长,我们找个地方吃点饭吧!”“嗯,好!”钱局长点头。
王府井大街人头攒动,这里是北京最繁华的地界。“在这里吃饭肯定很贵吧!”何大福心里打起了算盘,打算到招待所吃个便饭。
“哎!哎!”钱局长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他兴奋的拉着何大福,满脸红光地拿手一指,“全聚德、全聚德啊!”。顺着钱局长手指的方向看去,何大福的心顿时咯噔一下。原来在同仁堂与大栅栏之间,正好路过前门“全聚德”烤鸭店。一间两层楼的仿古建筑上,“全聚德”三个贴金大字正熠熠放光。“怕鬼有鬼”何大福暗自叫苦,可有什么办法呢?看着钱局长前脚已经跨进了门,何大福也只好心拎拎地跟着走了进去。
“全聚德”是北京的老字号,制作烤鸭已经有二百多年历史了。站在那挂满烤鸭的玻璃窗前定睛一看,呵,果然名不虚传。只见那一只只鲜嫩金黄的烤鸭一字排开,油汪欲滴、香味扑鼻,的确让人馋兮兮的。再一看那标价,每只十四元。何大福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心里慌张了:这次又是住宿又是坐车,还有两三天才走,钱要省着花啊。
“何书记,怎么办呢?”马国富问何大福。
“你说怎么办呢?”何大福反问马国富。
“只有硬挺上啊!买半只吧,你们吃,我不吃。”马国富耸耸肩。
“好吧!买半只,你们吃,我不吃。”何大福拍了板。马国富立即与服务员订了半只,入了座。
钱局长好象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只见他拿着筷子敲着碟子,头抬得昂昂的,四处张望,嘴里还在嘀咕:“北京烤鸭真好吃,只是上得实在太慢!”他环视着两位同行。
何大福是真没吃过“全聚德”的烤鸭,上趟来,他根本没进过“全聚德”,他属于中层干部,无权乱花一分钱。不一会儿,服务员就把半只烤鸭端上来了。何大福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我的妈呀!怎么只有这么一点点?!”原来这北京人吃烤鸭和金陵人吃咸水鸭不同。在金陵半只咸水鸭连皮带肉带骨头可以装一大碗,可全聚德的烤鸭经过削皮、挖肉、剔骨头,端上来薄薄的一层只能勉强盖个盘子底,虽然另加了几块煎饼,一小碟酱,几根葱,可别说三个大男子汉,就是何大福一个人也能在三分钟之内把它吃个精光。
何大福还在思烦着,钱局长的筷子已经叉了下去。他熟练地将鸭皮、葱裹着煎饼蘸着酱,一口就吞了下去。看他眯着眼,鼓着腮帮在嘴里反复咀嚼着,那感觉真是说不出来的享受。
连续干了两块之后,钱局长见何大福和马国富都没动筷子,钱局长有点纳闷:“小何,老马,你们怎么不动筷子啊?这鸭子真嫩、真香、真好吃!你们快吃啊!”他连忙招呼。
“噢,噢,吃”。何大福拿起了筷子,举了半天还是放了下来。他故意弯下腰揉起了胃部,“唉呦!今天这是怎么搞的,我的胃不太好舒服,吃不下……”说完他又揉了揉胃。
马国富是老江湖,一眼就看出了端倪,他也忙说:“钱局长,北京我经常来,烤鸭我经常吃,钱局长还是你多吃点吧!我就吃点水饺吧!”说完他主动夹了一块递放到钱局长的碟子里。
“你们真是,这么好吃的鸭子”,钱局长翻了翻眼睛,随即将马国富夹给他的那块夹往何大福碟子里:“不行!你胃不好,也要吃一块!”,接着他又夹了一块给马国富。
怕推来推去露出破绽,何大福和马国富碰了一下眼神,赶紧“盛情难却”学着钱局长的吃法将面前的烤鸭吃下了肚。他先拣了一块饼皮,托在手,接着将烤鸭放在饼皮上,然后再拣一根大葱沾了酱,放在烤鸭上面,将饼皮一卷,成卷状,直接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吃了。那味道,确实脆、香、嫩、甜美可口,天下少有。
半只烤鸭十几分钟就吃完了,何大福和马国富每人只吃了一块,其余的都叫钱局长给“消灭”了。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是好吃吧?”吃完鸭子,钱局长拿起面前的“全聚德”广告小手绢在嘴上直抹。
“当然啰!不然怎么这样闻名啊?”何大福富随声附和着。
钱局长掏出包大前门来,一人甩了一支,他自己也点上一根,挪了挪屁股,靠在椅背上,很惬意的样子。忽然他坐直了看了看何大福,很怜悯地摇了摇头:“小何你真倒霉,这么好吃的鸭子,你怎么刚好赶上今天胃不好!”
一句话把何大福噎在了那里……回到了招待所,马国富与何大福一个房间,钱局长一个人一房间。何大福躺在床上,想了很多……
北京烤鸭有统一标准,味道和感受大体都是一致的,唯独何大福今天“这胃不好”有许多滋味和感受。中国人真是独特,经常会打肿脸充胖子。想想自己堂堂的一个金陵金箔厂书记,连在北京“全聚德”请吃一只烤鸭都请不起,算他妈什么东西?!何大福又想,中国人埋怨别人是有一套的。你钱仁德堂堂一个国家老干部,当了几十年局长,连下司早不“胃不好”,晚不“胃不好”,偏偏到了吃烤鸭时“胃不好”都看不出来?还是看出来有意装糊涂故意不说出来?何大福又想,中国人怎么这么不自觉?你身为局长大人,顶头上司,自己吃得津津有味的,满嘴油腻,你可知道下级的厂里帐上有几个钱?你吃得可心安理得?何大福想,虽然老是高喊世上无后悔药,可是老想后悔事。在那时,你何大福为什么非要装说“胃不好”?为什么不能自己先吃?或者跟上司平起平坐吃?究竟是尊他为老者,还是考虑到他是上司?如果主要因为他是上司,那么中国人为什么都害怕上司?何大福又想那顿烤鸭吃过以后,钱局长对他何大福的“关照”到底有多少?好象中国人付出一些,总想得什么。有时是有一些,有时好象又没有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北京吃烤鸭的故事成了激励何大福奋发图强的动力!他将这个故事写成小文章,登在自家的刊物《金箔报》上,印发给每位员工传读,在大会、小会上,他将这个故事讲给所有干部员工听,激励所有干部员工同心协力。若干年后,终于使金箔人彻底翻了身!
五年之后,钱局长到马克思那儿去报到了。那天在向他的遗体告别的时候,何大福望着双目紧闭的局长大人:心想,可怜的钱局长啊,你当年只吃了我的半只烤鸭,你就那样的知足,那样的满意,那样的开心,可如今,你可知那半只烤鸭算什么吗?……你如果想吃,我用小汽车拖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