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在江宁大地上,如果哪个提到李林美,认识的人多,不 认识的人少;竖大拇指的人多,摇头的人少;佩服她的人多,冷讥她 的人少。 李林美出名,是因为她认识的人大多是名人。解放以后很长一段 时间,我们苏南一带党政干部中,绝大部分都是山东南下干部,李林 美是山东莱芜人,她的丈夫张春生正好也是山东南下干部,所以她与 江宁许多有头有面的人物混得像亲姐妹一样,常常在许多公开活动或 私下活动时,人们发现在场的都有李林美。改革开放前干部任用都是 任人唯贤,再加上党员自身严格要求,向组织上从来都是“三不提”: 不提职务高低,不提待遇多少,不提条件好坏。因此,即使李林美与 头面人物、实权人物混得再熟,她也从没想过要捞个一官半职,别人 也没特地为她做个什么人情。要是现在这个社会,李林美凭她的资历、 能力和关系,最起码也该是个副处、正处之类职务。然而,李林美直 到退休,也没成为一个公务员身份,只是一个普通职工。 李林美名气大,另一个原因,还是她的个性特别。大概是她五八 年就是山东老家一个人民公社妇女主任的缘故,她一身都是“干部” 的精气神,抽烟、喝酒、不管什么场合都不怯场。她父母在她“女大 当嫁”的岁月,将她嫁给了山东南下干部张春生,这才随迁来到江宁, 而她的丈夫性格恰与她相反,少言寡语,不善言辞,跟大多数山东人一样,忠厚老实,只晓得拼命打仗,只晓得埋头干活。一九六四,她 的丈夫调到化肥厂任中层干部,她随迁进入化肥厂一个车间当工人。 由于她身上有“干部遗风”,结果在化肥厂三干两干,她丈夫当干部 反而默默无闻,而她当工人却显山露水,人们在介绍她丈夫时,都说: “这是李林美的丈夫张春生!” 李林美与我家建立深厚感情源于“文化大革命”。那时,李林美 的声名进入了顶峰。“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江宁化肥厂是江宁最 大一家国营企业,成了“江宁造反派”活动指挥中心,全县造反派总 司令政委都是化肥厂人担任。在那些日子里,只觉得厂里每天都是热 气腾腾,游行示威,戴高帽子,写大字报,个个浑身是劲。一九六六 年九月三日,当时的党委委员,人事科长陈义洪,平时喜欢“出人头 地”,太犯嫌,被厂里“造反派”第一个“开刀”,他们制作了一顶 又大又高的帽子,戴在陈义洪的头上,胸前还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 着“坚决打倒反革命分子陈义洪”,并用红叉一画,走在最前头。跟 在后面的几个戴小高帽子的团委书记赵林明、副书记林正长、团委委 员窦厚立,都是厂里原来的积极分子,这中间就有一个女人李林美。 一二百人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前往县城县委所在地,打响了江宁造反 第一炮。当时,围观的群众个个指向李林美:“她是什么干部?” “文革”那年,我正好二十岁,青春年华,因为“根正苗红”, 自然成为文化大革命的“积极分子”。就在我们揪斗陈义洪、李林美 那天晚上,我与李林美一同上夜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林美神秘 兮兮地走到我的面前,轻声对我说:“宝全,听说造反派明天还要到 省委、市委冲砸大楼去?希望你千万不要去,共产党省委、市委是什 么人都能冲砸的吗?不要听他们瞎煽动,否则以后要倒霉的。”李林 美的这番话,让我突然清醒,她比我大十五岁,政治经验、工作经验 都比我丰富,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我真的听了她的话。那天我找了个理由没有上省、市委,以后的所有打砸抢活动,我都找借口不参加, 有一段时间,打砸抢活动进入高潮,工厂也停了,我不声不响回到了 和县老家孙庄村躲了一个多月,果然,后来凡是“文革”当中打砸抢 骨干分子,都当作反革命论处,而我,由于没有打砸抢污点,第一个 从工人中提拔为“以工代干”,当了厂部秘书,1970 年又成为江宁工 业战线第一个入党的青年。由此,我与李林美结下了深厚友谊,我将 她当作一个真正能关心我、帮助我、爱护我的好大姐。 自从那次揪斗陈义洪、李林美造反活动以后,我逐步觉得这些人 “造反”大部分带着泄私愤的目的,整天闹闹冲冲不上班,这像什么 话呢?于是,与我有相同想法的部分青年骨干,分别退出“造反派” 组织,重新成立一个叫“从头越”的群众组织,名字取自毛泽东诗词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虽然也叫造反派组织,实际 与另一派革命造反派组织相对立。我们这派组织当时只有四五十人, 不到另一派组织人数的三分之一,大部分都是“文革”前原来厂里的 积极分子,李林美也参加了这个组织。在“从头越”组织里面成了一 个不挂名的“参谋长”。 那一阵子,我们常常开碰头会,统一认识,忙得也热火朝天。由 于我们的存在,给另派组织带来对立,因此,对方视我们组织为眼中 钉。特别是我,又是“从头越”组织骨干力量,对方将我视为重点“打 击”对象。一九六七年夏天,造反派几个主要头头,将我揪到职工俱 乐部,对我进行绑架式毒打。他们用两根竹扫把棍,轮流在我屁股上 抽打。他们事先告知,因我堂哥堂嫂在他们组织内,所以只打屁股, 不打头不打腰部。结果,从晚上七点半打到晚上十一点半,打裂了两 根扫把棍,令我皮开肉绽,一个月不能仰卧,只能趴着睡觉。那些天, 李林美嘘寒问暖,煨鸡汤,烧好菜,天天伺候照顾我。并且鼓励我: “不要被他们吓住,以后这些人绝没有好下场。”那时,李林美在我们工厂算几个有钱人之一,她丈夫月薪七十几元,而我们只有三十元。 因此,她家成了我们“从头越”接待吃喝中心、会议中心。李林美毫 不吝啬,倾囊扶持。当原团委书记赵林明被造反派逼走他乡时,李林 美掏钱,我们出人,暗中援助赵林明一年之久,如同解放前群众支持 地下党的真诚。“文革”后,原来被冲击的所谓“保皇派”和“走资 派”重新“官复原职”,掌握大权。李林美又继续在车间岗位当工人, 继续着她的“三不提”原则。 后来,社会上流传一句广为人知的名言,叫“文化大革命中滚过 草的”,李林美与我之间患难之中见真情。以后几十年,李林美与我 家属之间不是亲姐妹却胜似亲姐妹。二○○二年,我家属患了癌症, 手术后二○○五年复发,二○○八年再复发,二○○九年九月二日病 逝,李林美整日精心照料,陪她到省城,上首都。在我夫人最难过的 几年里,她像请来的护工一样,无论烈日夏天,还是寒冷冬天,她早 上八点到病床前,晚上十二点离开病床,这中间寸步不离我家属。帮 她抚摸病痛,帮她洗澡换衣,帮她处理屎尿,同她促膝谈心,直到生 命最后一刻,将她送上坟地。这中间她停止一个小生意门店营业,停 止一切交往活动。李林美比我家属大二十岁不到,一个八十岁大姐照 顾六十岁小妹妹,无微不至,赤胆忠心,全心全意,令我感激涕零。 家属在临终前,多次对我说:“我来生一定要报答李大姐的恩情!” 而最后,为了感谢一些人在我夫人病重时的关心、关怀,我分别给他 们发了部分酬金,我也想给李大姐一点酬金,她竟然坚决拒绝,分文 不收。每每想起这些事,我心里的感激之情都会油然而生…… (2017.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