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许窝囊住在同一个宿舍好多年,从来没见过他唱过歌。有时见他在扫地、打开水高兴时,边干边哼或者边走边哼,我们老是对他起哄:“哼什么东西呀,调子还蛮好听的嘛,干脆唱出来,让我们听听”。许窝囊立即停住哼,呆笑一声“开什么玩笑。”
“文化大革命”中流行唱忠字歌,跳忠字舞。每个单位强行叫每个职工都必须学会跳忠字舞,唱忠字歌,谁要是不唱不跳,立即跟谁上纲上线:对革命什么态度?对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什么态度?重则扣上反革命帽子,关押起来,轻则开批斗会,进行斗私批修。这下可犯难许窝囊了,叫他拖几板车煤可以,叫他唱一首歌可难上难。但是,那个年代,你不唱不跳不行,一天三顿饭,饭前,饭菜端上桌了,得唱三首歌才能动筷。第一首是《东方红》,第二首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第三首是《忠字歌》。夏天还可以,冬天饭菜热气腾腾端上桌,三首歌唱下来,十多分钟过去了,饭菜都冷了,但是谁敢说个不字?!许窝囊急得没办法,一到吃饭时就不知所措,经常脸急得通红。我们同宿舍几个见许窝囊也确实可怜,便帮他出了个主意:“这样吧,唱歌的时候,你的嘴跟着动动,发不出声我们也不报告”他就这样跟着“滥竽充数”,也混过了不少时辰。谁知有一天,大班长找到我们俩说:“厂里搞革命歌曲大比赛,你们俩年轻,代表我们大班去参赛!”大班长从上面派来任职不久,对许窝囊不会唱歌不太了解,见他年轻,人长得不丑,便点了他的名。
我的天啦!许窝囊听到此任务简直就如五雷轰顶。无论向大班长求情说自己从来不唱歌,五音不全,像公鸭嗓子叫等,大班长也不松动,说叫你们去就得去,别来这一套。许窝囊急得呼天喊地,眼泪直淌。我在一旁劝许窝囊:“去就去吧,唱不唱是态度问题,唱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在那“党叫干啥就干啥”的年代,大班长就代表“党”,你不服从还了得?!许窝囊只得听我劝告“就范”了,大班长这才点了点头。
“大海航行靠舵手——”大班长听到我与许窝囊点了头,很是高兴,立即和我们一道来到我们的宿舍,往床边上一坐,便叫许窝囊先唱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许窝囊“肉”了半天,肉不过,只好唱起了开头这一句,究竟他是哼出来的,还是喊出来的,反正我听了他的这一句歌后,浑身发麻,他那声音真有点儿像老百姓所说的“鬼哭狼嚎”,音调跑到“八千里路云和月里去了”。
“你是不是装的?!”大班长见许窝囊唱歌这样走腔跑调突然神情严肃、态度认真起来。
“哪个装的不是娘养的!”许窝囊胆颤心惊、赌咒发誓。
“他真的不会唱歌,大班长还是换个人吧!”我在一旁帮他求情。
“如果我以后知道你会唱歌而装蒜,对你坚决不客气!”大班长愤愤地走了。
谢天谢地,许窝囊如刚从牢房放出来一般高兴异常。当场跑出去买了一瓶甲种白酒,到食堂打了两饭盒菜,与我对饮起来。我也如释重负。
“老兄你怎么上学时没学过歌?为什么 1、2、3、4、5、6、7都唱不准?”酒喝半蛊,我与许窝囊又聊起了唱歌话题。“说来话长——”许窝囊借着酒兴,向我讲述了一则关于他学唱歌的故事。原来,五十年代许窝囊刚上学的时候,班上老师教学生唱歌,歌名叫“高梁红脸笑”。老师教了半天,快下课时,要求一名学生示范唱一遍,指指这个不肯,指指那个不作声,许窝囊自告奋勇,站起来唱了。“高梁红脸笑,禾苗儿迎风飘……”许窝囊唱完了,扬扬得意,没想到老师说:“许福祥小同学主动站起来示范唱歌,这个精神很好,但是由于他的嗓子不好,唱得有点走调,看看还有哪个同学再来一遍?”老师的一段话,许窝囊铭心刻骨,一生难忘。自那天起,许窝囊就认为自己嗓子天生不好,不是唱歌的料。从此,他对唱歌毫无兴趣,一到音乐课,他就心烦头痛。以后长大成人,许窝囊再也没唱过歌。
时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唱歌为难的事再也没有碰到过,反正不管遇到什么需要唱歌的事,大家都知道许窝囊不会唱歌,从来对他不强求。以后我们各忙各的工作,难得聚到一起。改革开放使中国大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大陆刮起了一股卡拉OK风。几乎稍微有点活动能力的人,恐怕都要抓起话筒来一段卡拉OK。每当这个时候,我心想,可能就只有许窝囊不上卡拉OK厅了。谁知一天,我单位来了几位客人,酒足饭饱以后,非要我去“金太阳娱乐城”乐乐。到了三楼歌厅,老远就听到一个有点熟悉的男中音在唱《祈祷》:“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祈祷在心中;让大家看不到失败,叫成功永远在……”,那腔调抑扬顿挫,颇有功底,跑到面前一看,竟然是许窝囊!我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好家伙!你什么时候学会唱歌了?!”我诧异地问。许窝囊笑起来还是当年那个呆样:“还不是在改革开放中学会的。改革开放,千年的铁树开了花,死人也能变活人,哑巴都能说话,我当真的就学不会唱歌?!”想想当年许窝囊唱歌的别扭劲儿,看看现在的许窝囊,我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学着当年许窝囊的腔调,大声地放开歌喉:
“大海航行靠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