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许窝囊第一次出差是在七十年代早期的七三年八月份。那次,我们单位需要进行技术改造,更新一些化工设备,许窝囊因为懂技术,所以便要他和我们一同去苏南的沙洲。那年代只有搞阶级斗争外调人员才能经常出差,我和许窝囊都是很少出门,特别是许窝囊在生产第一线更是难得,因此许窝囊听说要他一同出门,真是喜出望外,一路上兴奋不已,大家鬼话笑话不断,许窝囊夹在中间经常笑得前仰后俯,他说这次出差比结婚还高兴。可是,还没等到他高兴过来,倒霉就临头了。
那年代中国还没听说“宾馆”二字,出门一律住政府的招待所,还要介绍信,住宿审查我们每个人身份,跟入党当兵政审似的,深怕我们当中混进了“反革命分子”。当天下午,我们办完公务经沙洲政府接待办介绍,安排到沙洲招待所住宿,六个人一间客房,只有两把钥匙,一把我自己拿着,一把交给许窝囊拿着,他一贯为人忠厚老实,不会出大问题,大家都说放心。吃过晚饭,大热天要洗澡,那时招待所不象现在宾馆房间有澡洗,要到另外100米远的地方去洗。因为天热,大家只穿短裤汗衫去洗澡。临出门,许窝囊觉得手拿钥匙不方便,于是顺手往腰间裤头松紧带上一搭,钥匙一头挂在里面,标明房间号的一块铝制小圆牌子的一头挂在外面,倒也自然方便。洗澡的时候,他将钥匙与换洗裤头放在一起,洗完澡他又把钥匙挂在裤头上。进门的时候,我走在最前面,于是用我的一把钥匙开的门,许窝囊的钥匙挂在裤头松紧带上也就忘掉拿下来,睡觉的时候他也不在意,大家天南海北说着聊着乐了一阵子也就呼呼大睡了。第二天一大早,几个人朦胧之中急急穿衣起来赶汽车要到另一个地区,连早饭也来不及吃。待到结帐交钥匙的时候,发现少了一把,几个人查来查去没找到,就到服务台如实讲了,可服务员怎么也不结。
“不就是一把钥匙嘛!我们赔你不成吗?”因要赶汽车,我有点急了,心想配一把钥匙只要几毛钱,有什么大不了?!
“一把钥匙?你看得这么简单?!现在反革命分子什么事干不出来?万一落在他们手上怎么得了?要知道我们这儿是政府招待所,也就是政权机关,要是坏人在这儿破坏,关系到我们这里的红色江山能不能巩固的大问题!”那年代,什么事都得上纲上线, “阶级斗争”观念不强的人是不能在服务台上把关的,那位女服务员把关确实到位。经她这么一提,我们的神经也跟着紧张起来,感到此事马虎不得。
“那怎么办?”我们用焦急不安的眼神望着服务员。
“怎么办?彻底查找!人家公检法几十年历史反革命案子都能查出来,难道你们连一把钥匙也查不出来?!你们要是真的查不到,我只好向上报告了!”服务员斩钉截铁下达查找指令。
“那我们上汽车可耽误了!”
“上汽车事大还是找钥匙事大?万一钥匙落在坏人手上,你们担当得起吗?”
在场的六、七个人个个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只得下定决心找钥匙。我们几个人把每个人的口袋又重新掏了一遍,没有;又把各人的行李包仔细查一遍,也没有;接着到房间把各人睡的床上、床下、席子、枕头全部再翻一遍,还是没有。后来大家想想,可能是昨晚洗澡时掉在路上,或者是掉在水池里了,于是我们沿着路边仔细找了一遍,又把头天晚上洗澡还没放掉的水池水放干,在池子旮旯里里外外找一遍,但是仍然没找到。
这下问题大了。小小钥匙也有“阶级斗争”。许窝囊心急如焚,本来天气就热浪滚滚,经这么查找一折腾,个个都汗如雨淋,许窝囊更是象从水中捞上来一般。束手无策之际,我们大家都把眼光集中在许窝囊身上,那意思很清楚:这钥匙是你许窝囊保管的,到哪里去了,只有你清楚!望着望着,一种警觉的意识在我脑中突然增强起来:难道许窝囊平时老实巴交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难道许窝囊是在有意收藏钥匙?难道许窝囊真是埋藏在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面对大家怀疑的目光,许窝囊恨不得大哭一场。突然,他大呜呜叫起来:“天啦!我怎么这么倒霉呀!”一下子瘫坐在床边上。
问题很快汇报到领导那里,不一会儿来了几名公检法人员,将 我们集中在一间办公室里进行“隔离审查”,一个一个分别找到另一间办公室“谈话”,做“笔录”,许窝囊被作为“重点审查对象”,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但还是没有结果。最后,对方又打电话到我们当地“革委会”询问我们的政治历史,知道我们几个都是“根正苗红”、“中共党员”才决定暂时放过我们。并且告诉我们,这把锁是不能用了,必须要换把新的,全部由我们赔偿。我们感恩戴德,谢天谢地,一切都认了。当天下午我们又重新购买另一趟车的汽车票,早晨的票报废了。到了新目的地昆山,我们又办事、住宿、吃饭、洗澡。等到许窝囊脱下长裤,准备去洗澡的时候,他的手无意之中碰到了那把钥匙仍挂在裤头上,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突然一声大叫:“钥匙找到了!”我们几个目光刷地一下集中到钥匙挂在他的裤头上,就像文革打成反革命被宣布“解放”一样,那神情、那滋味,那感觉,真是无法形容。当天夜里我们就写了一封信寄到沙洲招待所,告之钥匙找到的经过。等一切都静下来以后,我再望望许窝囊,他又像以前那样憨厚,老实,一点“反革命”的感觉都没有了。
事隔近三十年的去年,我又与许窝囊一同去了趟沙洲,住在沙洲宾馆。这回的房门钥匙已不再是那拖拖挂挂的钥匙,而是一张精美的磁卡,又小又薄,我笑着对许窝囊说:“这磁卡装在你身上吧!”许窝囊连连摇头,说:“你不要再吓我了!还是你自己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