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单位的许窝囊真名叫许福祥，由于他生活太窝囊，久而久之，人们都叫他许窝囊，把他本名给忘了。

说起许窝囊的窝囊劲，那真是够窝囊的。他早晨起床从不叠被，他说叠被臭气反而挥发不了；他吃饭从不洗碗，饭吃完后用一点菜汤四面晃晃一喝了之；他夏天穿衣服一般都是这件穿脏了不洗，放一旁换那一件，那件脏了再换这一件，比比看看哪件干净穿哪件，实在脏透了再集中洗一次；他睡的单人床上面，冬天棉袄、毛线衣，秋天春秋衫、夏天衬衫全部堆一起，占了一半。还把臭袜子放在枕头下面，那年代时兴尼龙袜，与脚上的汗水浑合，臭得狠，我们同宿舍的都受不了，而他却经常在穿之前拿出来放在鼻子前闻闻。还说：臭袜子味道蛮好闻的。

许窝囊虽然窝囊，人却蛮好的。他什么事情都让人三分，从不与人计较、争斗。因此，我们同宿舍共处了好几年，七个人中竟没有一个提出要他调宿舍的。好在那个时候，每个职工都有一顶蚊帐，帐子一放下，都象一个单人房间。许窝囊帐子一放，哪个外人知道他？况且他又是住的双人床上铺。

这话一提，还是1968年的事了。那年头搞文化大革命，人们只讲政治，不谈经济。“师傅是二级工，徒弟也是二级工，徒弟的徒弟还是二级工”，我们宿舍八个人都是二级工，每月35.1元，日子竟然都挺过来了。

有一天，许窝囊找到我，说他家住在乡下，离工厂有十几里地，结婚后，老婆生了小孩，每星期都必须回去照应，很想买一辆破自行车，他说看好了。市里信托商店的那一辆，只需40元钱，他自己身上只有20元，想跟我借20元钱。他知道我是单身汉，家中无负担。我当即答应了。

“你放心，我一定归还。哪个不还是狗日的！”他拿到钱，诅咒说。那年头，作为我们这些人间最低层的小工人，只要有人骂你是“狗日的”，就是受到最大的污辱，肯定不会让档。只要自己拿“狗日的”来诅咒，一般都是最大的赌誓了。许窝囊既然诅咒了，我相信他。

当天下班回来，我准备进宿舍，门打不开。转到窗口一瞧，许窝囊将新购的自行车支架支起来，在宿舍里死蹬。许窝囊抬着头，双手扶着把手，两脚死劲踏着，俨然一副威武庄严的架式，活象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一名勇士骑着一匹骏马。我喊了半天，他才开门，进门一看，这辆自行车真正是相声里说的那样：“除了铃铛不响，到处都响。”没有煞车，没有罩板，没有车灯，没有脚踏，只有两根脚踏轴，钢丝全部锈迹斑斑的，好在两个轮子还能转，骑还能骑。

“这下好了，每天能回家做事了！”许窝囊满脸喜悦，不亚于我当年进单位有工作时的心境。

也就从那天起，许窝囊每天下班骑着他那辆旧车子天天往乡下家中跑，下雨、下雪天也不再住宿舍了。车子太旧，常常坏，许窝囊因为会动手，所以天天照跑。车子太破，几次去领照都领不到，许窝囊索性不领照，每天照跑，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被查罚过。真是人好运气也好。

由于许窝囊不住宿舍了，我们见面就少了。偶尔见到面，许窝囊都是主动打招呼，说欠我20元钱一定归还，请我放心。每次都少不了说“哪个不还是狗日的。只是现在日子实在穷，暂时还得欠着。”我每次都回答说没关系。谁知时间过得太快，一晃一、两年过去了，许窝囊还是没还。后来我发现，有时明明许窝囊能与我碰面，可他却有意躲着我，生怕我追他还20元钱。绕道或者低着头，装作没见到我。时间一长，我也就算了，心想：他家也确实困难。要不然，怎么宁做狗日的，也不还钱呢？

转眼十年过去了，光阴到了1978年底。那天下班，我正在工厂区职工家属宿舍家中逗小孩玩。突然许窝囊来了。他不慌不忙地掏出20元钱，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这个月我干得好，车间里多发了我一点奖金，我没忘记，还欠你20元的买车钱，我立即给你送来了。真对不起你，借20元钱，欠了这么多年！也怪我太没有用，这么多年还这么穷！”

我接过20元钱，不知如何是好，两眼呆呆地望着许窝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想：许窝囊，你不是狗日的！

“张老弟，还有件事想求你，不知肯不肯？现在厂里开始搞奖金了，我的收入高多了，家里又允许养家禽，种自留地，日子好过多了，我想将那辆破自行车换一辆新的，你有路子，能不能找人批一辆？飞鸽、永久、凤凰都行。”许窝囊第二次求我办事。

“好！我尽量给你找人批一辆。”我干脆得很。

“真的？”许窝囊有些疑虑。

“真的。我不帮你是狗日的！”我也诅咒地说。

许窝囊找我买新车，是有的放矢的。他知道我曾在商业系统干过，当过局长的通讯员。文革中局长挨过斗，我还保过他。后来局长解放了，重新当局长，因此对我不错。我也曾帮别人买过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三大件”过。那时候，物资紧张，什么东西都要批。谁知，真的等我找局长批自行车时，局长说，现在资源太少，安排不过来，你前面已买过，等等再说吧！

我只好回头对许窝囊打招呼，说实在对不起，暂时还不能解决，请他原谅。不过，我仍然对他打保票：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办，哪个不办是狗日的！

不知许窝囊当时怎么想的，虽然他嘴上说“能办就办，办不成不怪”。可过后他再也没有找过我。我因为七事八事，这事竟拖下来了。有时偶尔见到面，他也不再提帮他购车的事，可我却在心中欠下了他的一笔帐，时间一久，不知怎么，我也不好意思再见他了。有时明明能与他碰到面，可我却有意躲着他或装着没看见。躲过后，我还惴惴不安地想：他肯定在心里骂我是狗日的了。

时间又过了三年。我因工作变动，被调到另一家工厂任职去了。虽然我再也不会怕碰到许窝囊的面而感到难看，可我却始终带着遗憾，带着不安，老是惦记着这件没有认真办到的事。我心中常常默默地对许窝囊说：你千万不要怪我啊，我也有难处啊！

这天晚上，我和另一名同事观看金宝市场夜市，在广场上，一辆摩托突突地从我背后绕到我面前停下，我抬头一看，竟是许窝囊。

“啊呀！怎么是你！”我惊讶不已。

　“没想到吧！张老弟，我原来托你买一辆自行车，一直等你办没办到，我想肯定有难处。后来一直就用那辆旧车糊糊。现在条件好了，物资也丰富了，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买一辆摩托车，今天正巧碰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看那辆摩托，锃亮锃亮、新刮刮的，金城牌，样子很好看，再与他那一身穿戴干净的样子配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就是当年的许窝囊！

“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几年不见，你竟富起来了！我还惦记着欠你一笔人情债呢！”我不知是羡慕许窝囊的变化，还是向他表示道歉。

“啊呀！张老弟，你还提这事干啥，当初不是你借20元钱给我，我连破自行车还骑不起呢！”

“哈!哈!!哈!!!哈!哈!!哈!!!”我们一起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欢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