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到许窝囊家吃饭以后，我也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虽然有时也怪想的，但毕竟各人忙各人的。

直到最近我生病住院，才又见到他。

人过中年身体真的差得多了，经常出现这病那病，听上辈人说，世间什么事情都是对等的，苦与甜也是对等的。小时候我苦得伤心，什么都没有得吃，差点饿死，下半辈子偏巧碰上了中国改革开放，我想不到又甜得过了头。经常吃吃喝喝，大鱼大肉不算，差不多天底下什么能吃的我都尝过了。加上当了个不大不小的，但还算是个“一把手”的“干部”，动嘴多，动手少，体育活动几乎等于零，这就出现了现在普遍流行的“三高”干部：即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

这次住院，就是因为高血压又一次严重发作。舒张压一百二十六，收缩压一百九十。医生说必须住院治疗。

医生的本意是责令我静下心来“休息”。想不到住在医院里，比在原单位还“辛苦”，每天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刚刚住进医院才几天，病房里几乎天天“座无虚席”。忙于应付、寒暄、微笑、说明病状，真是累。

而这些来看我的人都不空手来。鲜花和“营养品”摆满了二十多平方米的病房，简直像个小花店和小食品商店。有时我自己也好笑：我仅公里当了一个区区小经理，生一次病，住一次医院，就能收到这么多“礼品”，假如我要是再当大一点的“干部”呢？！

“那个像手提箱包的礼品是什么东西？”我躺睡在病床上，用手指着一件装潢讲究、富丽堂皇的礼品盒笑着问老婆。这几天住院，老婆便跟单位请了假，日夜服侍我。

“富利来美国洋参丸。”老婆将礼品拎在手上看了看商标说。

“打开看看。”于是，老婆撕掉外面一层薄薄的塑料膜，打开印刷包装精巧的铜版纸加衬的外盒，抽出一只泡沫塑料挤压成型的托底盒，里面一共出现六包小包装盒，再从里面取出一包，又一层层撕掉塑料膜，打开纸盒，从里面抽出一片铝箔压模成型的“洋参丸”，共计有十粒。看到那粒一头红，一头白的“洋参丸”，我搞不清楚它到底是啥玩艺儿，值多少钱。

“我能吃吗？”

“我看你最好不要吃。”老婆现在对我饮食开始控制，“洋参丸是补品，力太强，你这么高的血压，可能受不了。我奶奶就是高压高，吃参进补不注意造成脑溢血而死的。”

“那么，那一盒我能不能吃？”我又指着另一盒同样包装考究的“小提箱”问老婆。

“冰糖燕窝乌鸡精。”老婆说：“大补品，也不能吃，医生说你不是缺补的问题，而是补过了。”

“雀巢咖啡，喝喝没问题吧？”我用眼睛望了望放在地上好几盒进口的雀巢咖啡礼品问老婆。这几年国内改革开放，喝咖啡也流行起来了。

“也不好，喝咖啡会使人太兴奋，高血压人不能太兴奋，另外，喝咖啡要加牛奶和糖，你血糖高，所以最好不要喝咖啡。”

“素菜能吃。医生说你要多吃素。”

“那我不成了和尚啦？”我真是扫兴极了。心想：莫非上帝缔造人的时候，事先造化就安排好了的。刚生下来时，什么都不能吃，只能喝点奶水，慢慢地什么都能吃，让你吃够了，喝够了，再慢慢地什么都不能吃，最后喝点奶水，然后，进入原来的世界。大概我的生命进入回归后期了。

“水果呢？这些水果我能不能吃？”看看病房里一大批各种水果：苹果、香蕉、橘子、猕猴桃、柑、哈密瓜、葡萄、梨、香瓜、西瓜，我有意无意，找了一个话题，问老婆，怕引起她的难过。

“水果中糖分的也不能吃。只有糖分少的瓜果可以少吃一点。听说南瓜是个好东西，里面含有多种维生素，还有什么精氨酸、天门冬氨酸、胡萝卜素等，多吃对你有好处，能治高血压糖尿病。”老婆现在像医生一样，懂的东西越来越多。

“南瓜？我只能吃南瓜？”望着满病房“营养精品”、“健身极品”，原来都不是我所需要的，唯独没有我现在需要但我又有点讨厌的南瓜，我长叹一声。记得我小时候，家中穷没有什么好东西吃，只有地里长的蔬菜一年四季不脱。那时我家屋前屋后、地里、埂上、坡上，身在地上的，爬在墙上的，挂在树上的，牵在杆上的，全都是自种的南瓜、丝瓜、豇豆、扁豆什么的，真是应有尽有。那时，我们家里煮南瓜、蒸南瓜、煨南瓜、炒南瓜、烧南瓜、我都吃腻了。有时家里南瓜太多，人吃不了，只用来喂猪，想不到，我今后又离不开南瓜了，而眼下，南瓜呢？

“笃！笃！”正在我左思右想“南瓜”的时候，有人敲病房门。

老婆将门打开，只见许窝囊满头大汗立在门口，右手拎着一只塑料化纤口袋，鼓鼓囊囊、沉甸甸的。看到许窝囊手中的化纤口袋，我猛然想起这几年好像久违了。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化纤口袋是从日本装尿素到中国来的，很新奇，许多干部用完化肥后，还用它染成颜色做成裤子穿，也蛮牢的，只是时间长，洗几次，里面的印字会显露出来。因此，会编的人编了一段顺口溜，很流行：干部干部，三毛钱一条裤，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如今高档礼品袋流行，这化纤口袋城镇少了，在农村还能经常见着。

“张经理，听说你生病住院了，我来看看你，不知带点什么东西好，估计你什么都有了，想来想去还是带点家乡土特产好。我昨天回到乡下，一眼就看到我妈种的这只大南瓜，长得绿黄绿黄的，我就给他搬来了，不嫌我土气吧？”许窝囊边说边打开化纤塑料袋，从里面露出一只有十岁小孩胸段大的南瓜，重量有十来斤。

“哪里话，老同事几十年，来看我，什么不带最好。不过你今天带来的南瓜，真是雪中送炭啊！刚才我们还议论现在我能吃的水果中，只有南瓜了！”我连忙抢着说。

“那好！我包了！我家种的南瓜，现在只要里面瓜子，肉和瓤不吃都扔了。今后你要吃，我保证供应。”许窝囊憨厚直笑，还是老样子。

“那太谢谢你了！”我也大笑起来。我老婆想不到“说曹操，曹操到。”她也笑得合不拢嘴。

“你们笑什么？”护士长领着医生进来查房，见我们笑声直响，带着好奇、带着凑热闹口气望着我们，然后又望望那只硕大的南瓜，有点恍然大悟：“到医院看病人送南瓜，少有！稀奇！”

护士长与我是老朋友，熟悉得很，彼此说话也从来不拘束，因为我经常住院。

“怎么样？你看这南瓜好吗？”

“南瓜好是好，只是送到医院病房来，有点太土气。”护士长直话直说。

望着这满房鲜瓜、水果、营养极品，再看看这躺在地上的南瓜，我也感到是有点土气，不相称。仿佛是在天安门广场中间搭建的一幢草屋；是在服装模特中安排的一名侏儒；是在珠光宝气的货架上放上的一块砖头。这许窝囊也是，即使南瓜本身不算差，也该打扮一下呀，怎么只用这化纤袋？你看这屋里的水果，打扮得多像样：藤条编织的花蓝，装满各种贴有不干胶标签的水果后，再用高级塑料膜包装，再用彩绸一系，拎起来送人多漂亮？

医生和许窝囊走后，我们夫妻俩开始烦起来：这么多营养食品怎么处理？我也不能吃，老婆小孩也吃不了，要它干什么？拿回去委托别人卖吧，我们这号人也没做过，也不好意思做，也用不着，也不应该做。议来议去决定：这几天医生护士对我很关照，全部送给他们作为答谢。

第二天出院，我们好说歹说，熟悉的护士、医生才勉强同意各人收一份“小谢礼”。有人要了一束花，有人要了一筐水果，只有护士长一直不肯表明选哪样“礼品”，逼了她半天，她才吞吞吐吐说出来：“你真要我表态，我只好说了，那就将这只南瓜给我吧，反正你朋友家中多，回去后再跟他要一只吧！”

原来我以为她应当要点“高级营养品”，想不到她竟选中了“土里土气”的南瓜！

出院时，我老婆与驾驶员来回搬了几趟，尽是那些“精品”、“极品”，而这些又是我不能吃的，护士长和其他医生护士也不肯要的精贵东西！看来，只有等到哪家去办事，再转送别人了！